石娃把手机贴在胸口,像是要按住里面那颗怦怦乱跳的心。
脚下是村里唯一一条能走拖拉机的土路,刚下过雨,坑洼里积着浑浊的水,
映着天上惨淡的碎云。他走得急,裤脚溅满了泥点子。
手机是隔壁家强子哥淘汰下来的旧智能机,屏幕裂了好几道纹,像一张巨大的蛛网,
网住了屏幕里那个正在唱歌跳舞的女人。那女人,石娃觉得,有点像记忆里早已模糊的影子,
尤其是笑起来嘴角弯弯的样子。强子哥在县里打工,见过世面,
戳着手机屏幕告诉他:“这叫抖音,城里人都玩这个。喏,你对着它说话,
全国的人都能看见。” 石娃当时只是懵懂地点头,他的世界最大就是这座山,
山那边的镇子都遥远得像另一个国度。直到强子哥划到一个女人,随口说:“哎,
这女的跟你还有点挂相。”就这一句话,像根钉子,猛地楔进了石娃的脑壳里。
他关于母亲所有的记忆,都来自爹喝醉后的零碎咒骂,和村里人偶尔怜悯的叹息。
“跟人跑了”、“心野”、“不要你们爷俩了”……这些词句拼凑出一个模糊而可憎的形象。
可手机里这个女人,穿着干净的蓝色校服——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城里的中学校服,
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笑起来眼睛里有光。那光,
和他昏暗家里墙上那张褪色照片上的年轻女子,隐隐重合。一个念头像野草,
在石娃心里疯长——他要找到她,找到这个可能是他妈妈的人。他开始偷偷学用抖音。
在村头小卖部能蹭到微弱Wi-Fi信号的那堵矮墙下,他一蹲就是半天。
手指笨拙地戳着裂了纹的屏幕,看那些光鲜亮丽的生活,看那些他完全不懂的段子和情节。
他搜遍了那个女生的账号,她叫“筱雅”,视频里都是校园生活,
偶尔有几个是在一个看起来很宽敞干净的家里。他不敢留言,只是反复地看,
把每一个细节刻进脑子里。他还看了很多别人找妈妈的视频,
下面有好多好多人鼓励、出主意、帮忙转发。石娃的心热了起来。也许……也许他也可以。
那天,他趁爹靠在院墙根晒太阳打盹的空隙,溜到屋后柴垛旁,那里信号最好。他举起手机,
学着网上看来的样子,憋红了脸,对着镜头,声音因为紧张而结结巴巴:“我……我叫石娃,
家住贵州……好像是黔西南……麻山沟?我……我想找我妈妈……她,她可能叫小雅?
她走了好多年了……我,我爹腿脚不好……我……” 他语无伦次,
颠来倒去地说着那点贫瘠的信息,最后几乎要哭出来,“哪位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帮帮我,
我就想看看她……”视频发出去,石娃一夜没睡好。第二天、第三天,他偷偷去看,
只有几个播放量,连一个点赞评论都没有。那点刚刚燃起的火苗,眼看就要熄灭了。
转机出现在第四天。强子哥回来拿东西,刷抖音时偶然看到了石娃那条视频,心里一酸,
顺手就给几个在外面跑运输、做自媒体的朋友转发了。其中一个朋友觉得孩子可怜,
又有“山村寻母”这个噱头,便稍微加工了一下,加了个煽情的背景音乐,
配上了“全网助力,帮帮这个孝顺的山村少年”的标题,重新发了出去。这一次,火了。
就像一滴水掉进了滚烫的油锅,瞬间炸开。流量时代的同情心和猎奇心,来得汹涌而猛烈。
#全网帮山村男孩石娃寻母# 的词条,以一种石娃无法理解的速度,爬上了热搜榜。
无数陌生人的留言和私信塞满了他的账号。“孩子别哭,我们帮你!”“麻山沟?
是不是XX县那个?我好像听说过一点当年的事……”“长得好像我关注的一个学习博主啊,
也叫小雅?不会吧……”“人肉一下,肯定能找到!”石娃家的破木门,
第一次被那么多外面来的人敲响。有扛着摄像机自称记者的,有举着手机直播的网红,
还有几个穿着体面,说是某个公益组织的工作人员。他们给石娃买新衣服,买零食,
围着他问长问短。石娃怯生生地躲在他爹身后,他爹,那个一条腿跛着,
常年沉默得像块石头的男人,只是浑浊着眼睛,
一遍遍重复着含糊不清的话:“娃命苦……他娘心狠啊……”镜头捕捉着这家徒四壁的土墙,
捕捉着残疾父亲脸上的沟壑,捕捉着少年石娃那双纯净又渴望的眼睛。同情和援助,
从网络的各个角落汇聚到这个偏远的山村。捐款、物资,甚至有人提出要接石娃去城里读书。
在庞大的网络力量面前,寻找一个有名有姓、有清晰影像特征的人,变得异常简单。很快,
“筱雅”的真实信息被扒了出来——李筱雅,现年二十五岁,某重点大学大三学生,
籍贯正是贵州。质疑声也开始出现。“年龄对不上啊?她二十五,孩子都七岁了?
”“十八岁生孩子?我的天……”“会不会是弄错了?这女生看着挺干净的。
”但更多的声音是:“肯定是她!长相骗不了人!” “年少犯错罢了,现在不是挺优秀的?
” “孩子多可怜,认了吧!”压力,如同无形的山,跨越千山万水,压向了城市另一端,
那个名叫李筱雅的女生。---李筱雅正在图书馆准备一篇重要的课程论文,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个不停。她起初没在意,直到同桌好友用胳膊肘碰了碰她,
脸色古怪地把自己的手机屏幕递到她眼前。热搜第一:#山村男孩石娃寻母#,
旁边跟着一个鲜红的“爆”字。
下面紧跟着的一条是:#筱雅 快出来认孩子#李筱雅的心脏,
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停止了跳动。她盯着屏幕上那个黝黑、瘦小,
却有着她熟悉轮廓的男孩的脸,盯着背景里那间她刻骨铭心的破败土屋,
盯着那个蹲在墙角、萎靡不振的残疾男人……浑身的血液好像瞬间冲上头顶,
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寒。耳朵里嗡嗡作响,图书馆明亮的灯光变得刺眼,
周围的一切声音都遥远模糊起来。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划过地面,发出尖锐的噪音,
引来周围不满的目光。她什么也顾不上了,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图书馆,
躲进了无人的消防通道。黑暗中,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巨大的恐惧和那被瞬间撕开的、血淋淋的伤疤。七年了。
她以为她已经把那段噩梦深深地埋在了心底最阴暗的角落,
用努力、用光鲜的大学生活、用对未来的所有憧憬,牢牢地封死了它。
可它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被***裸地拖到了阳光下,暴露在亿万人的目光下,任人评说。
私信里充斥着各种声音。有同情:“姐姐,是你吗?孩子好可怜,认了吧。
” 有咒骂:“狠毒的女人,为了自己快活连孩子都不要了!” 有质疑:“十五岁生孩子?
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更有不堪入目的污言秽语。她关机,又开机,反复几次,
像是无法摆脱的梦魇。辅导员打来电话,语气谨慎地询问;关系好的同学发来消息,
满是担忧。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机械地说:“不是我,弄错了。”可那张脸,
那个地方,那个男人……一直都是她不愿提及的噩梦!几天后,
在巨大的舆论压力和“热心网友”乃至学校方面的间接沟通下,
一个决定形成了:李筱雅需要去面对,需要去“认亲”。有知名的公益机构出面协调,
要组织一场“感动全网”的线下母子相认直播,地点就安排在石娃所在的村子。“筱雅女士,
孩子是无辜的。” 电话那头,机构工作人员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他现在是全网关注的对象,你需要给他一个交代,也是给所有关心这件事的网友一个交代。
这对你的……个人形象,也有好处。”李筱雅握着电话,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感到一阵恶心。交代?什么交代?她需要向谁交代?
向那个用五千块钱和一条铁链买下她青春和肉体的男人?向这个在她绝望时意外孕育,
却又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那段屈辱的生命?
还是向那些隔着屏幕、自以为掌握了一切真相的看客?但她知道,她躲不掉了。
网络已经把她的过去和现在死死地绑在了一起,像一条挣不脱的锁链。如果她不去,
“狠心母亲”、“当代陈世美”的帽子会把她彻底压垮,她辛苦奋斗来的一切,
可能都会付诸东流。去。必须去。她请了假,买了回贵州的机票。飞机落地,转汽车,
汽车又换成颠簸的拖拉机。越接近那片群山,她的脸色就越苍白。
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山风味道,
唤醒了所有她试图遗忘的记忆——被欺骗、被囚禁、被殴打、被像畜生一样对待的每一天。
那条出山的泥泞土路,七年前,她就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趁着夜色,连滚带爬地逃出去的。
如今,她却要回去了。以一种她从未想过的方式。---村子从未如此“热闹”过。
土路两边停满了外地牌照的车辆,
各家各户门口都挤满了看热闹的村民和架着长枪短炮的媒体。石娃家那间低矮的土屋前,
更是被围得水泄不通。直播的设备已经架设好,反光板把原本昏暗的堂屋照得一片惨白。
石娃被他爹逼着换上了一件崭新的、但明显不合身的蓝色运动外套,
小脸上混杂着局促、兴奋和一种说不清的茫然。他爹,王老棍,今天也特意刮了胡子,
穿着勉强干净的旧中山装,那条跛腿似乎站得更直了一些,
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是紧张,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猎物的警惕。
李筱雅是在无数镜头的聚焦下走过来的。她穿着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素面朝天,
长发扎成一个简单的马尾。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