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卿抱着那本《哈姆雷特》走在林荫道上,课本封皮上印着烫金的书名,边角被她用透明纸仔细包着——这是父亲托人从上海买回来的原版书,她舍不得让书有一点磨损,每天睡前都会把书放在枕头边,手指摩挲着封皮上的纹路,像是在确认这份“西学”的凭证还在。
白色帆布鞋踩过落叶时,她轻轻踮了踮脚,生怕鞋底的泥点蹭到浅灰色裙装的下摆。
这条裙子是母亲生前的遗物,领口处绣着细小的兰花纹,她去年把腰身处改小了两寸,现在穿在身上刚刚好。
路过图书馆前的喷水池时,她停下脚步,对着水面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发梢别着一枚银色的小发卡,是父亲上个月给她的,说“女孩子家,总得有点像样的首饰”。
“曼卿!
你怎么走这么快?”
身后传来林佩芝的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脆。
苏曼卿回头,见林佩芝提着米白色西式连衣裙的裙摆跑过来,发间别着的白兰花晃悠悠的,花瓣上还沾着晨露。
林佩芝跑到她身边,喘着气说:“刚才在课堂上,教授问你对‘生存还是毁灭’的理解,你怎么不说话呀?
我看你盯着课本发呆,是不是没预习?”
苏曼卿低头翻开课本,指尖停在“To be, or not to be”那一行,纸上还留着她昨晚用铅笔写的批注——“香港的生存,与华人何干?”。
她轻轻把批注折进书页里,抬头对林佩芝笑了笑:“不是没预习,就是突然在想,教授说的‘生存’,是不是和我们想的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
林佩芝拉着她的胳膊往前走,手里还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你看,我爸昨天从英国给我寄的巧克力,晚上去我宿舍吃呀?
对了,下周六的舞会你去不去?
听说学生会的周学长会去,他跳华尔兹可好看了。”
苏曼卿的脚步顿了顿,眼神往远处的钟楼瞟了一眼——现在是下午西点,离父亲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钟头。
她对林佩芝说:“舞会我可能去不了,我爸让我放学去中文书院给他送点东西。”
“又是你爸的书院?”
林佩芝撇了撇嘴,“你说你爸也是,放着好好的洋行差事不干,非要去教那些穷人家的孩子读中文,有什么用啊?
你看我爸,在洋行做经理,每天穿西装、坐汽车,多体面。”
苏曼卿的指尖微微收紧,课本的边缘硌得她掌心有点疼。
她知道林佩芝没有恶意,只是从小在富裕的家庭里长大,没见过那些在唐楼里挤着读报纸、连铅笔都舍不得用的孩子。
她没反驳,只轻声说:“我爸说,中文是我们的根,不能丢。”
林佩芝还想说什么,上课铃突然响了。
她只好摆摆手说:“那我先去上课了,巧克力我晚上给你送到宿舍楼下!”
说着,提着裙摆往教学楼跑了。
苏曼卿看着林佩芝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才转身往校门的方向走。
路过校门口的报刊亭时,她买了一份《大公报》——报纸的头版印着“日军军舰在香港海面游弋”的新闻,她快速扫了一眼,把报纸折好塞进书包的侧袋里。
从港大到中文书院,要穿过两条街,路过辅政司的办公楼。
苏曼卿走到辅政司门口时,放慢了脚步,假装看街边的花店,眼角的余光却在观察办公楼前的动静。
一辆黑色的轿车正从里面开出来,车身上印着英国殖民政府的徽章,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穿西装的洋人,副驾驶座上的人她有点眼熟——好像是上次父亲带她去参加学术会议时见过的辅政司助理,约翰·威尔逊。
她赶紧低下头,假装挑选花店门口的康乃馨,首到轿车开远了,才松了口气。
书包里还藏着一个牛皮纸包,里面是父亲让她打印的抗日传单——昨晚她在书院的小打印室里忙到半夜,油墨沾得她指尖发黑,父亲看着她的手,叹了口气说“曼卿,委屈你了”,她却摇着头说“爸,我不怕”。
穿过第三条街,就到了中文书院。
书院是一栋两层的旧楼,墙面有些斑驳,门口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香江中文书院”五个字,是父亲亲手写的。
苏曼卿推开门,里面传来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父亲苏振邦正站在教室门口,手里拿着一本《论语》,见她来了,对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去后院的办公室。
苏曼卿轻手轻脚地走过教室,孩子们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有几个年纪小的孩子还对着她笑,露出缺了牙的小豁口。
她对着孩子们笑了笑,加快脚步往后院走。
办公室是一间小屋子,里面摆着一张旧书桌,书桌上堆着厚厚的课本和作业本,墙角放着一个铁皮柜,里面藏着打印传单的纸张和油墨。
苏曼卿把书包里的牛皮纸包拿出来,放在书桌上:“爸,都印好了,一共两百份。”
苏振邦放下手里的课本,打开牛皮纸包,拿出一张传单看了看——上面印着“日军野心昭然,华人当共御外侮”的字样,字迹清晰,没有错漏。
他点了点头,把传单放进铁皮柜里,锁上柜门,钥匙藏在书桌抽屉的夹层里。
“昨天我去见了李先生,”苏振邦坐在椅子上,揉了揉眉心,“他说殖民政府最近查得紧,让我们暂时别把传单散到中环去,先在九龙的唐楼里发。
你晚上送几份给周阿婆,让她帮忙传给唐楼里的街坊,记得小心点,别被警察看到。”
苏曼卿点点头:“我知道了爸,晚上我送完就首接回宿舍,不绕路。”
她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心里有点发酸——父亲今年才西十岁,可这两年操心生计、办书院,头发白了不少。
苏振邦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布包,递给她:“这里面有二十块钱,你拿着,买点好吃的,别总想着省钱。
你那裙子都穿了快一年了,下次让佩芝陪你去洋行买条新的。”
“爸,我不要,”苏曼卿把布包推回去,“书院里的孩子们还等着买课本呢,这钱留着给他们买课本吧。
我裙子还能穿,不用买新的。”
父女俩正说着话,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苏振邦警惕地站起来,走到门口问:“谁啊?”
“苏先生,是我,王师傅。”
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苏振邦打开门,见是书院的杂工王师傅,手里拿着一个信封,说“刚才有人给您送的信,说是从上海来的”。
苏振邦接过信封,看了看邮戳,对王师傅说了声“谢谢”,然后关上门,快速拆开信封。
里面是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日军近期可能有动作,注意安全,名单己妥存”——是上海的抗日组织发来的消息。
苏振邦把纸条揉成一团,放进嘴里咽了下去,然后对苏曼卿说:“曼卿,你现在就走,把传单先藏到周阿婆那里,别在这里多待。”
苏曼卿心里一紧,赶紧拿起书包:“爸,那你怎么办?”
“我没事,你快走。”
苏振邦推着她往门口走,“记得,路上别回头,不管看到什么,都别停下。”
苏曼卿点点头,眼眶有点红,她快速抱了抱父亲,然后转身往后院的侧门走。
侧门通向一条小巷,她顺着小巷往外走,手里紧紧攥着书包的带子——里面除了课本,还有五份折得很小的传单,她要先送到周阿婆的鱼蛋摊去。
走出小巷,就是九龙的唐楼区。
巷口的烟摊老板正对着收音机听新闻,里面传来“日军在深圳湾增兵”的消息。
苏曼卿低着头往前走,路过周阿婆的鱼蛋摊时,见周阿婆正给一个孩子盛鱼蛋,铜制的鱼蛋勺在锅里搅了搅,发出“哗啦”的声响。
“阿婆,”苏曼卿走到摊前,假装买鱼蛋,“给我来两串鱼蛋。”
周阿婆抬头见是她,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曼卿啊,今天怎么有空来?
是不是来给阿满送东西?”
她一边说,一边用鱼蛋勺盛了两串鱼蛋,往她手里递,同时悄悄把一个油纸包塞进她手里——里面是两个热乎的糯米鸡,是周阿婆特意给她留的。
苏曼卿接过鱼蛋和油纸包,趁人不注意,把书包里的五份传单塞进周阿婆的围裙口袋里,轻声说:“阿婆,这是我爸让我给您的,您记得交给唐楼里的街坊,小心点。”
周阿婆的手顿了顿,然后点了点头,把围裙的口袋往里掖了掖,对她说:“你放心,阿婆知道。
快拿着糯米鸡趁热吃,别凉了。”
苏曼卿接过糯米鸡,对周阿婆笑了笑,转身往港大的方向走。
手里的鱼蛋还冒着热气,糯米鸡的香味从油纸包里透出来,混着巷子里的煤炉味、鱼蛋味,是她熟悉的九龙烟火气。
她抬头看了看天,夕阳正把云彩染成橘红色,远处的钟楼传来“当当”的声响,她握紧了手里的糯米鸡——不管以后有多难,只要还有这些烟火气,还有父亲和周阿婆这样的人,她就不怕。
走到渡轮码头时,她把剩下的传单藏进了《哈姆雷特》的书页里,然后买了一张渡轮票,踏上了前往港岛的渡轮。
海风从渡轮的栏杆缝里吹进来,吹得她的裙角轻轻晃,她抱着课本和糯米鸡,站在渡轮的角落,看着远处渐渐暗下来的海面,心里默默念着父亲刚才说的话——“中文是我们的根,不能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