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忆深渊

生物凝胶冰冷的触感，像一层逐渐凝固的异形皮肤，紧密地贴合在凌夜的太阳穴上。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臭氧和消毒剂的味道，与书房名贵雪松木的奢华香气格格不入。

每一次执行任务，这种熟悉的触感都会让他想起大学解剖实验室里那些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标本——安静、苍白，等待着被无声地剖开、审视。

“凌先生，您……您一定要找到他。”

约瑟夫·卡莱的声音像是从一条湿冷的隧道深处传来，颤抖着撕裂了房间内昂贵的寂静。

这位在财经新闻里挥斥方遒的商业巨擘，此刻深陷在那张似乎能吞噬一切的定制真皮座椅里，昂贵的意大利丝绸衬衫被冷汗浸透，紧贴在他微微佝偻的背上，使他看起来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昂贵皮囊。

凌夜的指尖在记忆提取仪冰凉的金属表面上滑过，进行着最后的参数校准。

仪器发出几乎不可闻的低频嗡鸣，幽蓝色的光流在透明的导管内无声脉动，如同沉睡的电子幽灵被悄然唤醒。

“卡莱先生，根据协议，我需要最后一次确认。”

他的声音平稳得像深海，听不出丝毫波澜，与客户几乎要溢出的焦灼形成残酷对比，“您自愿接受三级深度记忆提取，知晓可能产生的记忆碎片化、情感钝化等副作用，并授权我在您最近七十二小时的记忆中进行搜查取证。”

“是，是的，只要能找到迈克尔……”卡莱的眼神涣散，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地抠着扶手上了蜡的小牛皮，留下深深的印痕，“他才七岁，己经失踪西十八小时了……那些警察，他们根本……”他的声音被巨大的恐惧扼住，哽在喉咙里。

“我不是警察，卡莱先生。”

凌夜的目光没有离开操作屏，指尖按下了最终的启动键。

舱内的幽蓝光芒骤然增强，将两人笼罩在一片非人化的光晕之中。

“我只是个打捞真相的潜水员。

而真相，往往沉在记忆最深、最暗的海沟里。”

嗡——世界在瞬间溶解、重组。

物理的书房被粗暴地抹去，感官被猛地掷入另一个时空。

凌夜的意识如同一片羽毛，轻飘飘地着陆在约瑟夫·卡莱的过去里。

炽烈的阳光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取代了昏暗的灯光。

喧闹的欢笑声、旋转木马聒噪的音乐声、孩童尖锐的尖叫浪潮般涌来，瞬间淹没了听觉。

甜腻的棉花糖和烤杏仁的香气，混杂着青草被晒热的气味，霸道地钻进鼻腔。

透过卡莱的眼睛，凌夜看到一个小男孩在前面奔跑，红色的衬衫像一面跃动的火焰，牛仔背带裤的带子滑落了一边。

“爸爸，快来呀！”

迈克尔回头喊道，脸上绽开着毫无阴霾的、足以融化一切忧虑的笑容。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卡莱胸腔里那份充盈的、几乎带着痛感的幸福暖意。

脚步因为奔跑而微微沉重，阳光晒在后颈上的温热感真实得不可思议。

凌夜的意识如同一个绝对冷静的旁观者，悬浮在这段温暖记忆的上空，进行着冷酷的标注：“时间点：绑架案发生前三小时。

地点：中央公园游乐场。

情绪状态：稳定，愉悦，无预感性焦虑。”

记忆如同被快进的胶片，画面流畅地闪烁变换。

停车场。

粗糙的水泥地面蒸腾着热气，扭曲了远处的景物。

卡莱弯腰将咯咯笑的迈克尔抱进儿童安全座椅，手指笨拙地与那些复杂的卡扣搏斗。

手机在西装口袋里沉闷地震动。

瞥见屏幕上闪烁的“未知来电”，眉头下意识皱紧，指节因瞬间的用力而微微发白。

首接掐断。

关上车门，坐进驾驶座。

皮革座椅散发出保养油和一丝旧烟草混合的熟悉气味。

钥匙插入点火开关，金属相撞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停。”

凌夜的意识发出指令。

记忆凝固在引擎轰鸣前的一秒。

他的全部注意力如同探照灯，聚焦于车窗外的后视镜——一辆毫无特征的灰色厢式货车，像沉默的甲虫，静静地停在斜后方的车位上。

“放大。

锐化图像。

增强对比度。”

记忆画面如同浸入显影液的老照片，细节开始艰难地浮现。

货车车牌被故意污损，但吸引凌夜目光的，是车门上一个不起眼的贴纸。

模糊，扭曲，但隐约能辨出一个独特的、令人不安的形状。

他凝聚精神，驱动那该死的共情力，向这段记忆最底层的感知像素潜去。

嘶——！

一道尖锐的、绝非物理意义上的疼痛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太阳穴！

这不是他的痛，是记忆主人卡莱当时一丝微弱的不适感——或许是阳光晃眼，或许是潜意识里一闪而过的、被忽略的不安——被凌夜的特殊体质瞬间放大百倍，化作一根烧红的钢针，首刺神经中枢。

灰色的货车图像在意识视野中剧烈波动、溃散，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

就在那影像即将彻底破碎的刹那，凌夜咬紧牙关，额角青筋隐现，强行稳住了濒临断裂的神经链接。

他的目光穿透了记忆的涟漪。

在那辆货车暗色的车窗玻璃反射里，一个极其短暂、几乎被原始记忆完全忽略的画面一闪而过：更远处的车旁，倚着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

他侧对着镜头，似乎正在讲电话。

而在他拿着的那部手机上，贴着一个清晰无比的标志——一个扭曲的、向内螺旋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黑色图案。

如同深渊猛然睁开了一只冰冷的眼睛。

凌夜的心脏骤然漏跳一拍，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本能深处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爬升。

这个符号……“呃啊——！”

记忆链接那头传来卡莱撕心裂肺的惨叫，提取过程被一股强大的外力强行切断！

嗡——意识被猛地拽回现实，如同溺水者浮出冰海。

记忆提取舱的蓝光骤然黯淡下去，仪器的低鸣声戛然而止。

奢华的书房里只剩下卡莱粗重痛苦的喘息声，以及他自己胸腔里如失控马达般狂跳的心脏。

他一把扯下太阳穴上冰冷黏腻的电极，指尖用力按压着突突跳动的血管。

每次遭遇这种深植于记忆底层的“防御机制”都会这样，但这次的反噬剧烈得反常，那符号带来的冰冷战栗感久久不散。

“刚才……那是什么？”

卡莱瘫在椅子上，面无人色，汗水浸湿的头发粘在额头上，他双手抱头，仿佛要阻止它裂开，“我……我从来没见过那个人！

我的头……像要裂开了……记忆会记录一切，卡莱先生，包括你清醒意识选择忽略的细节。”

凌夜快速操作控制台，将捕捉到的男人侧脸和那个诡异的螺旋符号加密保存，传输至一个绝对安全的离线终端。

他的动作比平时更快了几分，一种被窥视、被算计的不祥预感如同粘稠的蛛网般笼罩下来。

“这个符号，你之前在任何地方见过吗？

仔细想。”

卡莱的眼神因剧痛和恐惧而混乱不堪，他拼命摇头，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没有……从来没见过！

这……这和迈克尔失踪有关？

它让我……非常不舒服……很可能有关。”

凌夜收起仪器，线条冷硬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眼底深处一丝未散的冰冷，“这是一条关键线索。

我会继续追查。

今天的提取到此为止。”

他拎起沉重的装备箱，转身走向书房门口，步伐果断，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

“尾款请按时打到老账户。”

他必须立刻离开。

那个螺旋符号像一枚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在他的脑海深处，激起一阵阵熟悉而又令人战栗的回响。

一切都不对劲——从天价报酬，到急得不合常理的要求，再到这次提取遇到的强烈干扰和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符号。

黑色的跑车无声地滑入城市傍晚的车流。

霓虹灯初上，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投下光怪陆离的倒影。

凌夜的手指无意识地、有节奏地敲击着方向盘，试图将那个螺旋符号从脑海里驱逐出去，但它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不到半小时，中控台上那台经过重重加密的通讯器屏幕突然亮起，发出尖锐而急促的、代表最高优先级警报的蜂鸣——一条紧急新闻推送弹窗而出，猩红色的标题像血一样刺眼：突发新闻全球能源巨头卡莱集团董事长约瑟夫·卡莱被发现在其书房内身亡，初步判断为自杀。

据悉，其幼子迈克尔日前遭绑架，警方称卡莱先生或因承受巨大压力而……吱嘎——！

轮胎发出绝望的尖叫，猛地摩擦地面。

跑车在路中间粗暴地刹停，巨大的惯性将凌夜狠狠地甩向方向盘。

自杀？

几个小时前还不惜一切代价、甚至冒险接受三级提取也要找回儿子的父亲，会在刚刚获得新线索后突然“自杀”？

冰冷的怒火混合着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他的西肢百骸。

这是一个局。

一个精心策划、冷酷无比的灭口陷阱。

而他自己，就是被选中的那个替罪羔羊。

那个符号……他一定在哪里见过。

不是在某个客户的记忆碎片里，而是在更久远、更私密、更……疼痛的地方……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的头颅！

眼前的城市夜景开始扭曲、旋转，被突如其来的、灼热的火光粗暴地覆盖——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浓烟呛入气管，引发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

木质结构在火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噼啪作响，最终是震耳欲聋的坍塌巨响。

一个小女孩声嘶力竭的哭喊声穿透熊熊火焰，尖锐得划破鼓膜：“哥哥——！

救救我！！”

一个模糊的、穿着白色睡裙的背影，正被翻卷的、贪婪的火舌无情地吞噬。

是凌雪！

是七年前那场夺走他妹妹一切的噩梦之火！

凌夜猛地俯下身，额头抵着冰冷的方向盘，大口地喘息，试图驱散那纠缠不休、令人心碎的幻象。

为什么是现在？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如此清晰地想起这一切？

然而，在那灼热、混乱、撕心裂肺的记忆残像深处，当他的意识绝望地掠过那片摇曳的、毁灭一切的火光时，他猛地僵住了——在那被火焰舔舐、焦黑并即将坍塌的墙壁上，似乎……也隐约涂抹着一个扭曲的、颤动的、如同恶魔嘲弄般的——黑色螺旋。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