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寅时灯灭
并非源于恐惧,而是一种更深的茫然。
她刚从冰冷的河水与死亡的边缘被拖回,又猝不及防地被抛入这个陌生时空的陌生黑暗里。
唯一能抓住的实感,是手心里那半块己经被泪水浸得微潮的桂花糕,和指尖残留的、少年掌心短暂的温热。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
清冷的月光从门板缝隙流入,像在地上铺开一匹薄而凉的银缎。
她能隐约看到少年(林叙白)的轮廓。
他并没有离开,只是安静地站在靠近柜台的地方,身影融在更深的阴影里,似乎在整理什么,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不欲人知的谨慎。
“对不住,姑娘,”他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压得有些低,透着歉意,“铺子里有些……规矩,寅时必须熄灯。”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解释过于简略,又轻声补充了一句:“吓到你了吧?”
林疏雨摇了摇头,才想起黑暗中他可能看不见。
“没……没有。”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刚哭过的鼻音。
她捏紧了手里的桂花糕,小小地咬了一口。
糕体确实干硬了,口感粗糙,但那股甜味却异常清晰,混合着桂花的香气,在她冰冷的口腔里慢慢化开,成为一种奇异的慰藉。
这甜味,和现实世界里那些掺杂着化学药剂味的营养液、以及被病痛扭曲了的味觉体验,截然不同。
它简单,却真实。
“我姓林,林叙白。
叙旧的叙,白雪的白。”
黑暗里,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温和有礼,试图打破这沉默的尴尬,“姑娘怎么称呼?
可是遇到了难处?”
林疏雨沉默了片刻。
“疏雨。”
她省略了姓氏,这个名字在现实世界己被病历和诊断书烙上深深的绝望印记,但在这里,从自己口中说出,仿佛只是一个简单的代号,“林疏雨。”
她无法解释自己的“难处”,那听起来像最荒诞的呓语。
她只能含糊道:“我……迷路了。”
林叙白没有再追问。
深更半夜,一个衣着单薄、神色仓皇、无声落泪的姑娘,所谓的“迷路”,显然有更深的意思。
但他选择了尊重这份沉默。
“若不嫌弃,可以在这里坐到卯时。”
他说,“外面风寒。”
之后便是长久的静默。
只有偶尔风吹过屋檐的细微声响,以及林叙白在黑暗里极其轻微的走动和收拾东西的窸窣声。
他似乎在擦拭柜台,整理茶具,动作熟练而轻巧,尽可能不发出声响打扰她。
林疏雨安静地坐在长凳上,小口吃着那半块桂花糕,感受着身体里那股不属于自己的、奇异的虚弱感,以及被短暂压制下去的、肺部熟悉的滞重与隐痛。
她偷偷抬眼,想在那片阴影里看清他在做什么,但光线太暗,只能捕捉到一个模糊忙碌的影子。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
梆子声再次遥遥传来。
笃,笃,笃笃!
卯时正刻。
几乎就在更声落下的瞬间,那种强烈的抽离感再次毫无预兆地袭来!
眼前的黑暗开始旋转,林叙白模糊的身影、月光下的桌椅轮廓、甚至指尖桂花糕最后的甜味,都迅速褪色、扭曲,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拉扯着远去……她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病房熟悉的天花板,惨白一片。
鼻腔里充斥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彻底取代了记忆中那缕微弱的桂花香。
身体的感知瞬间回归——肺部的灼痛和窒息感如潮水般汹涌而至,比穿越前似乎更加清晰尖锐,每一次呼吸都像拉扯着砂纸,带来一阵难以抑制的剧烈咳嗽。
“疏雨?
疏雨你醒了?”
母亲疲惫而焦虑的脸庞立刻凑了过来,眼底布满红血丝,手指冰凉地握住她的手,“你昨晚怎么回事?
护士查房说你不见了,吓死我们了!
我们找了好久,差点要报警……”林疏雨怔怔地看着母亲,又看向窗外。
天光己经大亮,现实世界崭新而残酷的一天开始了。
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仿佛还想抓住什么,但掌心空空如也,并没有什么桂花糕。
只有手背上留置针冰冷的触感,和皮肤下隐隐作痛的淤青。
“我……就是闷,出去透了透气。”
她避开母亲的目光,声音因咳嗽而虚弱不堪。
这个解释苍白无力,但母亲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和痛苦喘息的模样,终究不忍心再追问,只是红着眼圈,替她掖好被角。
“别再乱跑了,好不好?
妈求你……”医生和护士很快进来例行检查。
听诊器冰冷的探头贴上她的胸膛,她听到自己呼吸间那些不祥的、细微的啰音。
陈德修医生也来了,翻看着最新的检查报告,眉头锁得更紧,低声和旁边的住院医师交流着几个专业术语,声音低沉而严峻。
那些词语像冰冷的石子,一颗颗砸在她心上。
恶化。
进展。
姑息治疗。
白天的时光漫长而难熬。
疼痛、胸闷、咳嗽、以及各种缓解症状的药物带来的昏沉感,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牢牢困在病床上。
她几乎要怀疑昨夜的一切,是否只是高烧疼痛催生出的一场濒死幻觉。
是绝望大脑为她编织的最后一场美梦。
可是,指尖那残留的、被温热手掌包裹过的触感,和口中那虚幻的、若有若无的桂花甜香,却又如此顽固地萦绕着,与周遭冰冷的现实格格不入。
终于熬到夜幕再次降临。
病房里的灯熄了。
邻床的病人沉入梦乡,母亲也在陪护椅上发出了均匀而疲惫的呼吸声。
林疏雨睁着眼,死死盯着墙壁上夜光钟表指针的移动。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跨越一个世纪。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混合着恐惧和一丝微弱的、不敢期待的期待。
当时针与分针终于重合在午夜十二点的刻度时——那股强大的、无法抗拒的抽离感,再次准时降临!
眼前的病房景象开始模糊、溶解。
消毒水的气味被一种清冷潮湿的、带着泥土和植物气息的夜风取代。
身体的剧痛再次如潮水般退去,变为那种穿越后特有的、被掏空般的虚弱。
她发现自己依然站在那条青石巷弄口。
远处传来更夫清晰的梆子声——笃,笃!
笃!
子时正刻。
一切,分毫不差。
她几乎是踉跄着,再次奔向巷子尽头那一点昏黄的光。
茶铺的门板依旧卸下一半,檐下那盏防风灯笼静静亮着,温暖如昨。
她喘着气,停在门口,心跳如鼓。
柜台后,那个穿着月白衫的少年正背对着她,踮着脚,似乎在整理高处的茶叶罐。
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他回过头。
依旧是那张干净温和的脸,看到是她,眼中再次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浅浅的、令人安心的笑意。
“疏雨姑娘?”
他放下手中的罐子,语气自然得像是在招呼一位常客,“你……又迷路了?”
林疏雨站在灯笼温暖的光晕下,看着眼前真实无比的少年,和这间真实无比的小茶铺。
昨夜不是梦。
她的心脏被一种巨大的、酸楚的情绪攫紧。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
林叙白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和急促的呼吸,没有多问,只是像上次一样,侧身让她进来,然后熟练地倒了一碗热茶递过去。
“喝口热茶,定定神。”
这一次,林疏雨没有像上次那样只是默默坐着。
她捧着那碗粗糙温热的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紧紧跟随着林叙白的身影。
她看着他利落地擦拭桌椅,检查炉火,将晾干的茶具一一归位。
他的动作有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清瘦利落,但又隐隐透出一种与他年纪和书卷气不太相符的疲惫。
更夫的打更声再次隐约传来。
笃,笃笃!
一慢两快。
寅时快到了。
林叙白动作微微一顿,他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檐外的月色,又飞快地瞥了林疏雨一眼。
那眼神里,有一丝极快闪过的、难以捕捉的局促。
随即,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快步走向门口。
这一次,林疏雨看得清清楚楚。
就在那梆子声余音将散未散之际,他伸出手,毫不犹豫地——“噗”地一声,吹熄了檐下那盏唯一亮着的灯笼。
茶铺,再次准时陷入了一片温柔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