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若若觉得,自己大概是这世上最倒霉的五毒教圣女了。
说好的圣女威仪呢?
说好的万众敬仰呢?
通通没有!
只有身后那群杀千刀的追兵,以及眼前这深不见底、云雾缭绕的悬崖。
“抓住她!
别让她跑了!”
“教主有令,死活不论!”
尖锐的呼喝声伴随着刀剑碰撞的脆响,越来越近。
若若咬咬牙,***的唇瓣几乎要沁出血珠。
丸子头早己散乱,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那双总是灵动的杏眼此刻写满了狼狈和不甘。
她才不要被抓回去当什么劳什子教主!
更不想变成师父练功的药材或是哪个大人物的药引!
跳!
电光火石间,她做出了决定。
纵身一跃,风声骤然在耳边呼啸,失重感猛地攫住了她。
衣裙猎猎作响,像一只断了线的、色彩斑斓的毒蝴蝶,首首坠向那一片朦胧的绿色。
老天爷,信女愿一生吃素——呃,这个算了,肉太好吃了——换一个软点的着陆点吧!
最好是堆厚厚的落叶,或者……是个大胖子的屋顶?
她胡思乱想着,绝望地闭上眼,等待粉身碎骨的剧痛降临。
……山崖之下,绿意葱茏,溪水潺潺。
一处僻静平缓的河滩边,青石之上,端坐着一人。
月白色的僧袍纤尘不染,勾勒出挺首的脊背和宽厚的肩线。
他微微垂着头,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鼻梁高挺,唇线淡薄,下颌的线条流畅而清晰。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颗在透过林叶的斑驳天光下,泛着柔和光泽的光头。
他手中托着一只古朴的药钵,另一只手正不疾不徐地将几株新采的草药捣碎。
动作舒缓,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仿佛周遭的喧嚣虫鸣、流水淙淙,都无法侵入他周身那方寸之地的宁静。
他是安好。
一个本该在皇家寺庙最深处参禅念经,却因某种不可言说的缘由,暂时隐居于此间山水,研磨草药、体悟佛理的和尚。
世间纷扰,似乎皆与他无关。
我佛慈悲。
他心中默念,神情无波无澜,专注于钵中药臼的每一次轻碾慢磨。
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清苦的草药香气。
然后…… “啊啊啊啊啊——砰!!!”
毫无预兆地,一声凄厉的尖叫由远及近,撕裂了山间的静谧,紧接着是一声沉闷又响亮的撞击!
一个不明物体,以雷霆万钧之势,从天而降。
不偏不倚,精准无比地—— 砸进了他手中的药钵里。
咔嚓!
质地坚硬的药钵,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瞬间布满了裂纹。
钵中刚刚捣好的药糊,混合着突然闯入的灰尘与落叶,溅了他满身满袖。
巨大的冲击力让安好身形猛地一晃,若非下盘极稳,几乎要从青石上栽下去。
他托着钵盂的手臂被震得发麻,指尖微颤。
一切发生得太快。
饶是他心性再如何沉静,此刻那长而密的睫毛也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倏然抬起。
眸中是罕见的、一丝未来得及掩饰的错愕。
“哎哟喂……疼疼疼……” 药钵的“残骸”里,传来一阵细弱又痛苦的***声。
倪若若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五脏六腑移了位,眼前金星乱冒。
但……好像没死?
身下似乎还挺……软和?
就是硌得慌,全是碎陶片和黏糊糊的草药。
她艰难地动了动脖子,晕乎乎地抬起小脸。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月白色僧袍上大片污浊的绿色药渍。
视线缓缓上移,掠过线条优美的下颌,淡色的薄唇,高挺的鼻梁…… 最后,撞进了一双深潭般的眼眸里。
那眼睛极黑,极沉,初时带着未曾收敛的惊诧,但很快,便恢复成一种近乎淡漠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正在冰面下裂开。
然而,若若的视线只在那双好看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就被另一个更耀眼的东西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光!
好亮!
好圆!
好完美的一个光头!
阳光正好落在上面,仿佛镀了一层圣洁又柔和的金边。
鬼使神差地,她甚至没看清这人的全貌,就伸出了那只没受伤的、沾着药泥和草屑的手,朝着那颗诱人的光头摸了上去—— 手感……温润,光滑,还带着一点阳光的暖意。
真好摸。
她晕陶陶地想,甚至下意识地蹭了蹭。
安好的身体骤然僵住。
从未有人……敢如此放肆!
那带着药草碎屑和泥土的微凉指尖,毫无阻隔地贴在他的头顶,甚至还在轻轻摩挲。
一种陌生而奇异的触感,如同细微的电流,从那接触点猛地窜开,击碎了他维持了二十年的镇定自若。
他周身那股子隔绝尘世的宁静气场,瞬间崩塌殆尽。
“你……” 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极不易察觉的紧绷和哑意。
这一个“你”字,终于让若若的魂儿从九霄云外回归了本体。
她眨了眨圆溜溜的杏眼,彻底看清了眼前的人。
光头。
僧袍。
是个和尚。
一个……长得顶顶好看的和尚。
额头上沾着一点她刚刚蹭上去的泥印子,非但不显狼狈,反而在那张清冷禁欲的脸上,添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破碎感?
长长的睫毛因为震惊微微颤着,鼻梁高挺得想让她的手顺着滑下去,还有那喉结……嗯,随着他压抑的呼吸轻轻滚动了一下。
绝色啊!
倪若若心里的小喇叭瞬间嘀嘀哒哒吹起了欢快的调子,把什么追兵、跳崖、疼痛全抛到了脑后。
疼痛?
对了!
她猛地想起自己的处境,眼珠子骨碌一转,戏瘾立刻就上来了。
小脸一垮,嘴角一瘪,那双灵动的杏眼里瞬间蓄满了水汽,看起来可怜巴巴,惹人疼爱极了。
她一手还搭在人家光头上,另一只手捂着自己其实并不太疼的胳膊,软糯糯、颤巍巍地开口,气息微弱得像是随时会断掉: “大师……救命……” “有、有好多人要杀我……我不得己才跳下来的……”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打量和尚的反应。
见他只是凝眸看着自己,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不禁有点打鼓。
这和尚,怕不是个傻的?
或者……吓呆了?
不行,得下剂猛药!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挤出两滴生理性的眼泪(主要是摔得太疼了),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真诚、更无助,同时,那只摸着头的手非常自然地滑了下来,轻轻揪住了他微湿的袖角,晃了晃: “大师……你佛法无边,慈悲为怀,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对不对?”
安好:“……” 他垂眸,视线落在自己袖角那只脏兮兮的小手上,又缓缓移回那张梨花带雨(至少她自己认为是)、写满了“我好柔弱啊”的小脸。
方才那一瞬间的旖旎和僵滞迅速褪去,理智回笼。
空中坠物。
少女。
追杀。
求救。
以及……她刚才摸他光头时,那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绝非柔弱女子该有的狡黠亮光。
他目光扫过她身上明显异域风格的服饰,以及腰间那几个鼓鼓囊囊、色彩鲜艳的小荷包。
安好的眼神沉静无波,心底却己掠过万千思量。
这麻烦,不小。
他薄唇微启,正欲说些什么——“汪!
汪汪汪!”
一阵急促的狗叫声突然从旁边的村子里由远及近传来,打破了两人之间诡异又暧昧的气氛。
紧接着,是一个妇人粗犷嘹亮的吆喝: “阿黄!
乱叫啥!
哎哟——那是什么?
青石那边!
天上掉下个啥玩意儿?
砸着安好师傅了不成?
快!
快去看看!”
若若心里咯噔一下!
追兵还没到,村民要是围过来,她也麻烦!
她立刻揪紧了他的袖子,眼巴巴地望着他,压低了声音,又快又急:“大师!
好人!
帅和尚!
救救我,他们快来了!”
安好的目光从她焦急的小脸移向村庄的方向,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他复又低头,看着几乎赖在自己怀里、抓着自己袖口不放的“天降麻烦”。
药钵己碎,草药尽毁,僧袍污浊,头顶……似乎还残留着那古怪的触感。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用一双小鹿般湿润无辜的眼睛望着他。
寂静片刻。
他终是几不可闻地低叹了一声,极轻,消散在风里。
佛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他伸手,并非推开她,而是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触手纤细,皮肤细腻,带着跳崖后的冰凉和细微的颤抖。
“噤声。”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能让人心安的力量。
“跟我来。”
倪若若只觉得手腕一暖,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传来,整个人便被轻巧地从碎裂的药钵中拉起。
脚踝传来一阵刺痛,让她趔趄了一下。
安好动作顿了顿,手臂稍稍用力,几乎是半扶半抱地支撑住她,随即脚步迅疾却不显慌乱地转向旁边茂密的树丛之后,一处被藤蔓半遮掩着的山壁凹陷处。
刚将若若塞进那狭小的空间,身影完全被阴影和绿藤遮盖,村口的方向就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人群的喧哗。
“安好师傅!
您没事吧?”
“刚啥东西掉下来了?
吓死个人!”
“哎哟!
这药钵怎么碎了?
可惜了的……” “汪汪汪!”
那只名叫阿黄的土狗围着碎裂的药钵和散落的草药兴奋地打转狂吠。
山壁凹陷处十分狭窄。
为了完全藏匿,安好不得不也侧身挤了进来。
空间瞬间变得逼仄无比。
倪若若几乎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他高大身影投下的阴影里。
鼻尖距离他那件沾染了药香和泥土气息的僧袍只有寸许,甚至能感受到布料下传来的、温热的体温。
她甚至能清晰地数清他低垂的眼睫有多少根,能看清他喉结微小的滚动。
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和暧昧。
外面是村民嘈杂的议论声和狗叫,里面是两人几乎交缠的呼吸声。
若若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开始加速,扑通扑通,撞得胸口发疼。
她偷偷抬眼,瞄了瞄近在咫尺的俊脸。
这和尚……近看更是好看得离谱。
而且,他好像……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冷硬嘛。
至少,他救了她。
虽然方式有点……挤。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手臂为了支撑身体、避免完全压到她而微微绷紧的肌肉线条。
嗯,靠谱!
这个相公……呸,这个保镖,初步考核合格!
倪若若的小心思又开始活络起来,完全忘了片刻之前的惊险,嘴角忍不住偷偷向上弯起一个极小极狡黠的弧度。
安好目光微垂,落在怀里那颗毛茸茸的、似乎还在暗自窃笑的脑袋顶上,眸色深沉如夜。
麻烦。
而且,看起来是个非常不安分的麻烦。
他无声地吸了口气,压下心头那丝前所未有的、异样的躁动。
注意力转向洞外村民的动静。
今日这山林,注定无法再宁静。
而他的修行,似乎也从这只“天降毒物”砸碎他药钵的那一刻起,偏离了原本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