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震得窗户纸都跟着哆嗦,像是要把旧年里所有的晦气都一股脑儿崩到天边去。
我,韩雪梅,十岁,新年的第一天,就在这能把人耳朵震聋的爆竹声里,正式开始了。
妈妈早就起来了,穿着她那件最好看的枣红色毛衣,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正往桌上摆热气腾腾的饺子。
爸爸也难得没赖床,正笨手笨脚地往大门上贴新“福”字,嘴里还念叨着:“正了没?
歪没歪?”
我趿拉着棉拖鞋跑到门口,一股冷冽又带着火药味儿的空气猛地灌进来,让我打了个激灵。
院子里,碎红纸屑像下了一场热闹的红雨,铺满了青砖地,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硝烟味和……嗯,还有谁家炖肉的香味儿!
“雪梅,快!
换上新衣服,吃完饺子好去给院里长辈们拜年!”
妈妈的声音带着喜气。
我赶紧跑回屋,穿上那件早就盼着的、缀着小梅花的新棉袄,心里美滋滋的。
镜子里的我,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亮的,嗯,新年新气象!
饺子刚下肚,肚子里暖乎乎的,拜年的大戏就正式开场了。
按照老规矩,得先从正房开始。
北房:王爷爷和王奶奶推开北房那扇厚重的木门,一股淡淡的墨香和暖意扑面而来。
王爷爷穿着簇新的藏蓝色中山装,戴着老花镜,正襟危坐在八仙桌旁看报纸。
王奶奶则是一身暗紫色的绸缎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丝白发都没露出来,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个青花瓷瓶。
“王爷爷,王奶奶,过年好!
给您二老拜年啦!
祝您二老身体健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我学着爸妈的样子,规规矩矩地鞠躬问好。
“哎哟,雪梅来啦!
过年好,过年好!”
王奶奶放下瓷瓶,脸上笑开了花,赶紧从桌上的果盘里抓了一大把花生瓜子和几颗包着金纸的巧克力塞到我手里,“快拿着,甜甜蜜蜜,新的一年学习进步!”
王爷爷也放下报纸,摘下眼镜,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雪梅又长高了。
新的一年要更用功读书,像你奶奶一样,知书达理。”
他说话总是这样,慢悠悠的,带着点老学究的味道。
爸妈也上前拜年,说着吉祥话。
王爷爷和王奶奶互相看了一眼,王奶奶轻轻推了王爷爷一下:“老头子,给孩子们拿红包啊。”
王爷爷这才像刚想起来似的,“哦哦”两声,从中山装的内兜里掏出两个早就准备好的、叠得整整齐齐的红包,递给我爸妈:“一点心意,给雪梅买书。”
我注意到,王奶奶递红包时,手很自然地搭在王爷爷的胳膊上,轻轻扶了一下。
王爷爷回看她一眼,眼神平静得像院子里的老井水,没什么波澜,但也没移开。
他们说话不多,动作也不亲昵,但就是有种说不出的默契,好像一起生活了几十年,连呼吸的节奏都合拍了一样。
就像他们屋里那对总是一起出现的青花瓷瓶,安静地立在那里,自成风景。
东厢房:李叔叔和张阿姨刚从北房出来,东厢房的门就“哐当”一声被拉开了,一股更浓的肉香和油烟味混着热气涌出来。
李叔叔穿着件半旧不新的红毛衣,袖子撸到胳膊肘,脸上还沾着点面粉,嗓门洪亮得像装了喇叭:“老韩!
嫂子!
雪梅!
过年好哇!
快进来快进来!
屋里暖和!”
屋里简首像个战场!
电视里放着热闹的春晚重播,声音开得老大。
李小军,我的同学,正窝在沙发里打游戏,头也不抬。
张阿姨系着围裙,正从厨房端出一大盘刚炸好的肉丸子,脸上红扑扑的,额头上都是汗。
“李哥,嫂子,过年好!
恭喜发财!”
爸爸笑着拱手。
“过年好过年好!
哎呀,雪梅这新衣服真俊!”
张阿姨放下盘子,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一把拉住我,“快让阿姨看看!
小军!
别玩了!
给韩叔叔韩阿姨拜年!”
李小军这才不情不愿地放下游戏机,嘟囔着:“韩叔韩姨过年好,雪梅过年好。”
眼睛还瞟着电视。
“臭小子,一点规矩没有!”
李叔叔一巴掌拍在李小军后脑勺上,不重,但声音响亮。
李小军“嗷”一嗓子跳起来。
“大过年的你打孩子干嘛!”
张阿姨立刻瞪了李叔叔一眼,转身从抽屉里拿出红包塞给我,“雪梅拿着,买糖吃!
别学小军,就知道玩!”
“我咋了嘛!”
李小军不服气。
“你咋了?
你看看人家雪梅,多文静!
你再看看你,跟个皮猴似的!”
张阿姨一边数落,一边又抓了一大把糖果塞进我口袋。
李叔叔嘿嘿笑着,挠挠头:“是是是,你阿姨说得对。
来,老韩,嫂子,坐会儿,尝尝刚炸的丸子!
香着呢!”
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声音都很大,像是在吵架,可脸上又都带着笑。
李叔叔被张阿姨瞪了也不恼,反而凑过去帮她解围裙带子,结果笨手笨脚打了个死结,又被张阿姨嫌弃地推开:“去去去,一边去,碍手碍脚的!”
李叔叔也不生气,乐呵呵地去拿饮料了。
看着他们,感觉就像在看一出热闹的戏,虽然吵吵嚷嚷,但烟火气十足,充满了活力和……嗯,一种奇怪的“黏糊”劲儿。
西厢房:赵叔叔和钱阿姨敲开西厢房的门,感觉像是进了另一个世界。
屋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暖气开得很足,空气里有股好闻的柠檬香薰味。
赵叔叔穿着米白色的高领毛衣,头发梳得很有型,正拿着他那个宝贝单反相机,对着窗台上的一盆水仙花“咔嚓咔嚓”地拍。
钱阿姨穿着藕粉色的羊绒连衣裙,妆容精致,抱着刚睡醒还有点懵懂的萌萌,笑着招呼我们:“快请进!
过年好呀!”
“赵哥,钱姐,过年好!
萌萌也过年好!”
爸妈笑着拜年。
“叔叔阿姨过年好!
萌萌过年好!”
我也跟着说。
萌萌眨巴着大眼睛,奶声奶气地学:“过…年…好…”可爱极了。
钱阿姨把萌萌递给赵叔叔:“萌萌,让爸爸抱抱,跟雪梅姐姐说新年快乐。”
赵叔叔放下相机,接过萌萌,动作有点僵硬,萌萌似乎不太舒服,扭了扭身子。
赵叔叔赶紧调整姿势,对着萌萌笑:“萌萌乖,看爸爸这里。”
他习惯性地又想举起相机。
“哎呀,先别拍了,招呼客人呀。”
钱阿姨嗔怪地看了赵叔叔一眼,转身去拿果盘。
果盘里的水果切得整整齐齐,还摆成了漂亮的造型。
“没事没事,赵哥这是职业病,看到美的东西就想记录。”
爸爸打圆场。
赵叔叔有点不好意思地放下相机:“呵呵,习惯了。
过年好,雪梅又漂亮了。”
他拿出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红包给我,很精致。
钱阿姨端上茶水和进口的曲奇饼干,大家坐下聊天。
话题很快就转到萌萌身上,钱阿姨说萌萌最近在学什么早教课程,花了多少钱,效果如何。
赵叔叔偶尔插一句,但大部分时间都在逗萌萌玩,或者摆弄他的相机。
钱阿姨说着说着,语气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抱怨:“……都是我在操心,他呀,就知道拍他的照片。”
赵叔叔抬起头,笑了笑:“你眼光好,你安排就行。”
语气温和,但眼神很快又回到了萌萌身上,或者飘向了他的相机。
他们说话轻声细语,举止得体,看起来是那么和谐美好的一家人,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们之间隔着一层什么,就像赵叔叔相机镜头上的那层保护膜,看得见,却摸不着真实的温度。
萌萌在他们中间,像个小天使,又像是个小小的焦点,把两个人若有若无地连接在一起。
南房:孙大爷和孙大娘最后来到南房。
门虚掩着,里面传出孙大娘爽朗的笑声。
推门进去,孙大爷正蹲在地上,鼓捣着一个有点旧的半导体收音机,里面咿咿呀呀地唱着京戏。
孙大娘围着花围裙,正在包饺子,面板上己经摆了好几排白胖胖的饺子。
“孙大爷,孙大娘,过年好!”
我们一家三口齐声道。
“哎哟!
老韩一家来啦!
过年好过年好!
快进来!
屋里乱,别嫌弃!”
孙大娘立刻放下擀面杖,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热情地招呼。
孙大爷也抬起头,憨厚地笑着:“过年好!
坐,坐!”
“雪梅,来,大娘给你个大红包!”
孙大娘从怀里摸出一个厚厚的、用红纸仔细包着的红包,塞到我手里,那红纸都磨得有点起毛边了。
“拿着!
买好吃的!
我们雪梅最乖了!”
“谢谢孙大娘!”
我捏着厚厚的红包,心里暖暖的。
“老孙头,别鼓捣你那破收音机了!
给孩子们倒点热水啊!”
孙大娘冲着孙大爷喊。
“哎!
这就来!”
孙大爷应着,放下手里的螺丝刀,起身去拿暖壶。
“不用不用,孙大爷您忙您的!”
爸爸赶紧说。
“忙啥呀,一个破收音机,年三十就哑巴了,非说要修好,听他那戏!”
孙大娘一边麻利地包着饺子,一边数落,“你说这大过年的,听个响儿多好,他非跟这破玩意儿较劲!”
孙大爷提着暖壶过来倒水,嘿嘿笑着:“快了快了,马上就好!
没戏听,这年过得憋屈!”
“就你事儿多!”
孙大娘白了他一眼,但那眼神里没有真的生气,反而带着点笑意,“雪梅啊,你看你孙大爷,就是个老小孩儿!”
孙大爷也不反驳,只是笑,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他们的小屋不大,东西也有些旧,但收拾得干净利落,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孙大娘嘴上不停地“数落”孙大爷,可手上包饺子的动作一点没停,孙大爷听着数落,依旧乐呵呵地干他的活儿。
他们之间没有北房的静默,没有东厢房的喧闹,也没有西厢房的精致距离,就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热乎乎的陪伴。
好像那些唠叨和憨笑,就是他们独特的拜年方式。
一圈拜年下来,我的口袋被糖果、花生、瓜子塞得鼓鼓囊囊,手里还攥着好几个红包。
回到自己家的小屋,妈妈开始整理收到的礼物,爸爸泡了杯茶歇脚。
我趴在窗边,看着院子里。
阳光终于完全驱散了晨雾,照在青砖地上残留的红纸屑上,闪闪发光。
王爷爷和王奶奶在门口慢慢踱步,低声说着什么。
李叔叔和张阿姨的声音隔着窗户还能隐约听到,像是在争论晚上吃什么。
赵叔叔抱着萌萌出来了,钱阿姨跟在旁边,指着天空似乎在让萌萌看什么,赵叔叔又举起了相机。
孙大爷的收音机好像真的修好了,咿咿呀呀的京戏声飘了出来,孙大娘在门口喊:“老孙头,饺子下锅啦!”
家家户户的门上都贴着崭新的春联和福字,空气里还残留着爆竹的烟火气和各家飘来的饭菜香。
新的一年,就在这热热闹闹、五味杂陈的“拜大年”中拉开了序幕。
我看着院子里形形***的大人们,看着他们或安静、或吵闹、或客气、或实在的相处,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原来“一起过年”是这个样子,那“一首在一起过日子”,是不是就像王爷爷王奶奶那样?
还是像李叔叔张阿姨那样?
或者像赵叔叔钱阿姨那样?
又或者,像孙大爷孙大娘那样?
大人们的世界,真复杂。
我摸了摸口袋里厚厚的日记本,嗯,我要把这些都记下来。
这“围城”里的第一天,可真够热闹的!
窗台上,那盆水仙开得正好,嫩黄的花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新的一年,我的《围城日记》,就从这爆竹声里,正式开始了。
我翻开崭新的日记本,在第一页工工整整地写上:正月初一 晴爆竹声好大!
拜年,收红包,吃糖。
王爷爷家安静,李叔叔家热闹,赵叔叔家漂亮,孙大爷家暖和。
爸爸说,这叫烟火人间。
妈妈笑了。
大人们,真奇怪,又好像……有点明白。
新的一年,开始啦!
写完,我托着腮,看着窗外阳光下喧闹又宁静的西合院,心里充满了好奇。
这厚厚的日记本,三百六十五页空白的纸,等着我去填满。
这“围城”里的三百六十五天,又会发生多少像今天这样有趣又让人想不明白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