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布衫的下摆沾着周阿婆塞的橘子糖渣,她低头看了眼手里的信封——边角磨得发毛,是原主林招娣用了三年的旧信封,上面还留着铅笔写的“李婶收”三个字,笔画歪歪扭扭,像被风吹乱的槐树枝。
“小满?”
张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是巷口的修鞋匠,此刻正蹲在门槛上补胶鞋,锥子在牛皮上扎出细密的孔,老花镜滑到鼻尖上:“这丫头,又帮人跑腿?”
他指了指斜对面的公共厨房,“李婶蹲那儿抹眼泪呢,你这腿脚还没好利索,凑什么热闹?”
林小满没接话。
她望着公共厨房的玻璃,雾气蒙蒙的,能隐约看见李婶的背影——灰布围裙沾着面粉,腿上盖着条补丁摞补丁的蓝布毯子,整个人蜷在灶台前,像只被雨淋湿的老麻雀。
“婶子?”
她轻声喊。
李婶猛地抬头,眼角的泪珠子“啪嗒”掉在围裙上。
她扶着灶台站起来,腿一软差点栽倒,手里的木铲“当啷”掉在地上:“小……小满?”
林小满赶紧扶住她。
李婶的胳膊细得像根竹筷子,手心里全是汗,沾着她腕上的银镯子——那是招娣十六岁生日时,李婶用攒了三个月的布票买的,镯子内侧刻着“长命百岁”西个字。
“我帮您把电报寄了。”
林小满晃了晃手里的信封,“阿婆说您等了八年,再晚两天……莫说!”
李婶突然打断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娃要是不要我了……”她的声音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上回招娣帮我送挂号信,也是这么说话。”
林小满的心跳漏了一拍。
原主的记忆突然翻涌——招娣十六岁那年,李婶的儿子寄回第一封信,她举着信在巷子里跑,鞋跟都跑掉了,是招娣追着给她捡回来的。
信纸上只有短短一句话:“妈,我在东北挺好的,别等我。”
可李婶把那封信藏在枕头底下,每天都要拿出来看三遍。
“婶子,”林小满把信封塞进李婶手里,“我帮您收着。
等他回来,您再拿出来。”
李婶攥着信封,突然笑了。
她的笑声带着哭腔,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你咋跟招娣那丫头似的?”
她抹了把脸,“上回招娣帮我腌酸菜,把手指头都泡白了,还说‘婶子,酸菜腌好了,您给儿子留着’。”
林小满喉头发紧。
她想起原主记忆里的腌菜坛——在公共厨房的角落,陶土坛子上沾着陈年菜渍,坛口压着块磨得发亮的青石板。
招娣总说:“李婶的酸菜是巷子里最香的,等她儿子回来,一定要让他尝尝。”
“婶子,”她轻声说,“我就是招娣。”
李婶的手一抖,信封掉在地上。
她盯着林小满的脸,突然抓住她的肩膀,力气大得惊人:“你……你真是招娣?”
林小满点头。
她想起原主临终前的记忆——招娣摔下楼时,手里还攥着要送的电报,嘴里念叨着“李婶的酸菜该腌了”。
血顺着指缝流下来,染红了蓝布衫的下摆,像朵开败的石榴花。
“我的傻丫头……”李婶突然哭出声,把林小满搂进怀里。
她的怀抱很瘦,肋骨硌得林小满生疼,却带着股熟悉的皂角香——是招娣记忆里,李婶洗衣服时用的碱皂味。
“你咋不早说?”
她的声音闷在林小满颈窝里,“招娣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我给的酸菜……”林小满这才发现,李婶的眼泪浸透了她的蓝布衫。
她轻轻拍着李婶的后背,像原主记忆里招娣哄她那样:“婶子,我不走了。
我要帮您等娃回来。”
从邮局回来时,林小满的蓝布衫沾着李婶的眼泪。
周阿婆正坐在院门口择菜,看见她过来,眯眼笑:“成了?”
“嗯。”
林小满晃了晃空信封,“邮局收了。”
周阿婆从兜里摸出块糖:“奖励你的。”
她压低声音,“李婶今儿在后院哭了半宿,说‘招娣没白疼’。”
林小满接过糖,突然想起李婶裤兜里的酸菜。
她趁周阿婆不注意,把酸菜塞进木盆底下——那是原主藏东西的地方,招娣小时候总把捡来的玻璃弹珠、糖纸藏在里面。
“阿婆,”她指着木盆,“原主以前总帮李婶藏东西?”
周阿婆点头:“招娣心善。
李婶家穷,招娣就把自己的布票省下来给她;李婶腿疼,招娣每天帮她打水;去年冬天李婶犯哮喘,招娣半夜爬起来给她熬姜茶……”她叹了口气,“这丫头,命苦。”
林小满的手指抚过木盆边缘,突然想起原主记忆里的最后一幕——她从二楼摔下来时,手里还攥着要送的电报。
电报上的字迹己经模糊,但“李卫国”三个字却清晰得刺眼。
“阿婆,”她轻声说,“原主……她是不是特别想帮人?”
周阿婆没说话,只是望着远处的公共厨房。
夕阳下,李婶的身影缩成个小点,正踮脚往晾衣绳上搭洗好的蓝布衫。
那件蓝布衫是招娣去年给她做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洗得发白也不肯换。
“明儿我帮你送酸菜,”她突然说,“李婶该腌酸菜了。”
林小满点头。
她望着周阿婆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突然觉得这具身子里的林招娣,正在慢慢苏醒。
夜里,林小满躺在木板床上翻来覆去。
窗外的月光透过破窗户照进来,落在床头的蓝布衫上。
她摸了摸下摆的橘子皮——原主枕头底下那半块,此刻正静静躺在这儿。
橘子皮的边缘己经发黑,却还留着股淡淡的清香,像极了李婶腌的酸菜味。
“叮铃。”
枕边的搪瓷杯突然动了动。
林小满吓了一跳,刚要伸手,就听见周阿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小满,睡了吗?
我给你留了夜宵,酒酿圆子。”
林小满起身开门,周阿婆端着碗站在月光里,银簪在发间闪着光:“趁热吃,凉了该坨了。”
林小满接过碗,圆子浮在汤里,像颗颗白月亮。
她咬了一口,甜丝丝的酒酿味漫开,突然想起原主记忆里的最后一幕——她从二楼摔下来时,手里还攥着要送的电报,嘴里念叨着:“李婶的酸菜该腌了,别让娃等急了。”
“阿婆,”她轻声说,“原主……她是不是特别喜欢帮人?”
周阿婆没说话,只是望着远处的纺织厂仓库。
月光下,仓库的墙皮斑驳,像道旧伤疤。
“明儿我带你去仓库,”她突然说,“陈建国说要修墙,你帮他搭把手。”
林小满点头。
她望着周阿婆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突然觉得这具身子里的林招娣,正在慢慢苏醒。
(窗外的蓝布衫晃了晃,下摆的橘子皮在月光下闪着光,像极了原主没说完的话:“要帮人,就帮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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