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满坐在八仙桌旁,手里转着个茶杯,看着刘伯蹲在地上修补昨天被打翻的碗碟。
“陈先生死的那天,也是个雨天。”
刘伯突然开口,手里的胶水抹得歪歪扭扭,“跟昨天一样,下得人心里发闷。”
苏满没说话,指尖在茶杯沿上轻轻敲着。
罗盘放在桌角,指针偶尔会往西侧房间的方向跳一下,阴纹却比昨天淡了些,看来陈先生的怨气在白天会收敛些。
“他是后半夜上吊的,”刘伯将碎片拼在一起,声音低得像蚊子哼,“用的是房梁上挂灯笼的麻绳。
第二天我进来送水,看见他吊在梁上,舌头伸得老长……”他打了个寒颤,“掌柜的当时就吓晕过去了。”
“官府没来查吗?”
苏满问。
“查了,说是自尽。”
刘伯叹了口气,“陈先生无儿无女,老家只有个病恹恹的媳妇,官府让人捎了信过去,也没见有人来收尸,最后还是掌柜的请人把他埋在了后山。”
苏满注意到,刘伯说“无儿无女”时,眼神往西侧房间瞟了眼,手指在碎片上用力按了下,差点把刚粘好的碗碟又捏碎。
“你刚才说,他有个儿子?”
她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水己经凉了,带着股土腥味。
刘伯的肩膀猛地一僵,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搓着手说:“是……是有个儿子,生下来就体弱,陈先生就是为了给孩子治病,才西处借钱的。
后来听说……孩子没熬过那年冬天。”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陈先生媳妇也跟着去了,可怜呐。”
苏满放下茶杯,罗盘的指针突然又动了,这次指向的是刘伯。
淡蓝色的阴纹从他脚边升起,在他周身绕了个圈,像在确认什么。
“你跟陈先生关系很好?”
她问。
刘伯的眼圈红了:“我跟他是一个村的,他来镇上做账房,才把我介绍到客栈打杂。
他人老实,手脚勤快,就是太犟……”他抹了把脸,“那天晚上我起夜,听见他跟掌柜的吵架,陈先生说‘那是我儿子的救命钱’,掌柜的说‘客栈周转不开,再等等’,后来就听见摔东西的声音。”
“你进去劝了吗?”
“没有。”
刘伯的头垂得更低了,“我胆小,怕惹祸上身……要是我当时进去劝劝,说不定就……”他的话没说完,就被西侧房间传来的咳嗽声打断了。
王掌柜披着件厚棉袄走出来,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多了些决绝。
他走到苏满面前,双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姑娘,你说的法子……真能管用?”
“烧纸钱,写欠条,对着他的牌位磕三个头。”
苏满看着他的眼睛,“最重要的是,你得真心认错。”
王掌柜的嘴唇哆嗦着,刚要说话,突然听见客栈门口传来喧哗声。
几个穿短打的汉子拥了进来,为首的是个络腮胡,腰间别着把柴刀,看见王掌柜就嚷嚷:“王老西!
你客栈是不是又闹鬼了?
我家二小子昨晚路过,听见里面有人哭!”
“是啊,”旁边个瘦高个接话,“前儿个张屠户的婆娘来打酒,说看见你这梁上挂着白影子!”
王掌柜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指着门口骂:“胡说八道什么!
我这好端端的……好端端的?”
络腮胡冷笑一声,往大堂里扫了圈,目光落在苏满身上时停住了,“这是谁?
哪来的野女人?
我看就是你请来看风水骗钱的吧!”
苏满没动,只是将罗盘往桌里推了推。
她注意到,络腮胡脚边的阴纹比别人重些,而且纹路是断裂的,像是有什么灾祸要落在他身上。
“这位大哥说话积点口德。”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几个汉子,“我只是住店的客人,不是骗子。”
“不是骗子?”
瘦高个嗤笑一声,“那你说说,这客栈到底有没有鬼?
有本事你让它出来给我们瞧瞧!”
苏满的指尖在袖中捏了个诀,目光落在横梁上那圈若隐若现的青灰色。
陈先生的怨气被这阵喧哗激得躁动起来,阴纹在空气中翻涌,像要凝成实质。
“它现在不想出来。”
苏满淡淡道,“但我知道,你们几个最近都得小心点。”
她看向络腮胡,“你家西厢房的房梁松了,三天内要是不修,准会砸到人。”
络腮胡愣了下,随即骂道:“放你娘的屁!
我家房梁上个月才换的!”
“还有你,”苏满转向瘦高个,“你家水缸底下的砖裂了,今晚子时会漏水,淹了灶房可别怨别人。”
瘦高个脸都白了,他家水缸昨天确实渗过水,只是他没当回事。
苏满最后看向站在门口的个矮胖子:“你后山的柴房堆太满,明天午时会着火,记得把柴挪出来些。”
矮胖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额头上渗出冷汗——他昨天刚在后山劈了堆新柴,确实堆得有点挤。
大堂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油灯的火苗在晃。
络腮胡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啐了口唾沫:“装神弄鬼!
咱们走!”
几个汉子鱼贯而出,出门时还撞翻了门槛边的扫把。
刘伯叹着气去扶扫把,王掌柜却走到苏满面前,声音发颤:“姑娘……你说的是真的?”
苏满重新坐下,指尖划过罗盘边缘:“信不信由他们,但灾祸不会因为不信就不来。”
她看向窗外,阳光己经爬到了对面的山墙,“陈先生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王掌柜沉默了很久,久到刘伯都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突然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哭了起来。
那哭声压抑了三年,像被堵住的洪水突然决堤,震得大堂里的蛛网都在发抖。
“我对不起他啊……”王掌柜的声音嘶哑,“那年客栈确实周转不开,我本想等秋收把粮卖了就还他,谁知道……谁知道他那么犟……”原来陈先生的儿子得的是肺痨,大夫说要用人参吊着命。
陈先生把所有积蓄都填了进去,还是不够,才咬牙找王掌柜借了三百两。
王掌柜当时刚盘下这客栈,手里也紧,本想拖着,没成想陈先生的儿子病情突然加重,他急着要钱,两人争执之下才动了死念。
“他死了之后,我天天做噩梦,”王掌柜抹着眼泪,“梦见他站在房梁上问我要钱,我吓得不敢睡,白天就犯困,人也越来越糊涂……”刘伯在一旁叹气:“掌柜的,其实陈先生人真不错,他死前还跟我说,要是你实在没钱,他就再想想别的办法……”苏满看着墙角那只旧衣柜,罗盘的指针己经平稳下来,阴纹在盘面上缓缓流动,像解开了个结。
她知道,陈先生等的不是钱,是句真心的道歉。
“今晚子时,”苏满站起身,从木箱里取出黄纸和朱砂,“准备好纸钱和笔墨,我让你们见一面。”
王掌柜猛地抬头,眼里又惊又怕,却还是咬着牙点头:“好。”
傍晚时分,络腮胡突然又回来了。
他冲进客栈时满脸是汗,手里还攥着根断裂的木梁,看见苏满就“噗通”一声跪下:“姑娘!
神仙!
您真是活神仙!”
原来他回去后越想越不对劲,索性爬到西厢房检查房梁,果然发现有根横梁的榫头松了,轻轻一推就晃得厉害。
要是再晚几天,保不齐真会出事。
“我这就叫人来修!
这就修!”
络腮胡对着苏满连连作揖,“刚才是我有眼无珠,您别跟我计较……”苏满没理他,只是看向门口。
瘦高个和矮胖子也站在那里,脸色都白得很——瘦高个家的水缸果然在子时漏了水,矮胖子的柴房虽然没着火,却被后山滚下来的石头砸塌了角,正好避开了柴堆。
“姑娘,”瘦高个搓着手,满脸堆笑,“您看……我们村东头那口老井,最近总冒黑水,是不是也……先解决这里的事。”
苏满打断他,目光转向西侧房间,“今晚过后,再说别的。”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王掌柜正在房间里写欠条,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刘伯在一旁烧纸钱,火光映着他的脸,忽明忽暗。
苏满站在大堂中央,抬头望着横梁。
那圈青灰色的阴痕己经淡了许多,隐约能看见个模糊的人影在上面坐着,低着头,像是在等什么。
她知道,今晚过后,青风镇的雨,或许就能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