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力!头出来了!"接生婆嗓门震得我耳朵嗡嗡响。我浑身汗湿透了,像从水里捞出来的。
肚子一抽一抽地疼,脑子却像被冰水浇过,清醒得吓人。上一秒我还在冰冷的病床上咽气,
听着儿女为了我那点微薄遗产吵得不可开交,
下一秒就跌回了这间弥漫着血腥味和土腥气的破瓦房,回到了1983年,
生大儿子颜磊的时候。"哇——!"一声嘹亮的啼哭撕裂了闷热的空气。"是个带把儿的!
恭喜啊建国媳妇!"接生婆喜气洋洋地把红通通、皱巴巴的小肉团子裹好,塞进我怀里。
孩子热乎乎的,带着新生命特有的奶腥气。我低头看着这张陌生又熟悉的小脸,
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下来。磊子,我的大儿子。前世他跟着他那个***爹,早早辍学,
后来为了点小钱跟人打架,失手伤了人,蹲了大狱……是我这个当妈的没用。
门帘子"哗啦"一声被掀开,带进一股子劣质烟味。王建国,我男人,探进个脑袋,
脸上没啥喜色,反倒有点不耐烦:"生完了?是小子吧?"他眼睛往我怀里瞥了一眼,
确认了性别,嘴角才扯了一下,"行了,我地里还有活,娘,你看着弄吧。"说完,
脑袋就缩了回去。外头传来他娘,我那刻薄婆婆王婆子压低的嗓音:"建国,急啥?
娘给你煮了红糖鸡蛋,补补!你呀,就是心太软,由着她娇气!生个孩子哪个女人不经过?
瞧她哼唧那样儿……"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又冷又硬。前世我就是被这母子俩磋磨死的。
王建国,看着老实巴交,骨子里自私凉薄。他娘王婆子,更是村里出了名的刁钻抠门。
这日子,我颜荔重活一回,绝不再过!"妈……"我虚弱地开口,声音嘶哑,"我渴。
"王婆子扭着水桶腰进来,脸上挂着假笑,手里端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面是浑浊的凉水。
"哎哟,我的好媳妇,辛苦啦!来,喝水!"她把碗往炕沿一撂,水差点溅出来。
我看着那碗水,没动。前世就是这碗没烧开的井水,让我月子里落下了病根,腰疼了一辈子。
"妈,麻烦您给烧点热水吧,凉水喝了怕闹肚子。"王婆子脸上的笑瞬间僵了,
三角眼一吊:"哟!这刚生完就金贵上了?凉水咋了?我生了建国他们兄弟仨,
月子里冷水照洗,不也活蹦乱跳的?就你事儿多!"她嗓门拔高,生怕外头人听不见。
我没力气跟她吵,只是抱着孩子,闭上眼睛:"磊子还小,我要是病了,谁奶他?
"提到孙子,王婆子噎了一下,狠狠剜了我一眼,
嘴里嘟嘟囔囔骂着"丧门星"、"败家娘们",到底还是扭身出去烧水了。她重男轻女,
孙子是她的命根子。日子就这么憋憋屈屈地过。王建国白天在地里磨洋工,
晚上回来跟大爷似的等着伺候。王婆子变着法儿地克扣我口粮,鸡蛋、红糖?想都别想,
说是留着给王建国补身子。我的奶水稀薄,磊子饿得整夜哭。王婆子听见了,
就在外屋指桑骂槐:"哭哭哭!丧气!连口饱奶都供不上,白长那俩玩意儿!
"我心里那股火,越烧越旺。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这天下午,王建国破天荒回来得早,
脸上带着点藏不住的喜气,换了件半新的蓝布褂子,还对着家里那面破镜子照了又照。
王婆子凑过去,母子俩嘀嘀咕咕,眼神时不时瞟向我这边。我心里咯噔一下。
前世好像也有这么一出,王建国就是在这段时间,跟邻村一个死了男人的寡妇勾搭上的。
那寡妇叫刘彩凤,后来成了我儿子的后妈,对磊子非打即骂。"建国,啥事儿这么高兴?
"我抱着磊子,装作不经意地问。王建国吓了一跳,支支吾吾:"没……没啥,
就……就队里说可能要分地了。"王婆子赶紧帮腔:"对!分地!好事儿!
以后自家种自家的,多劳多得!"她眼神闪烁,不敢看我。我点点头,没再追问。心里冷笑,
分地?怕是分了心吧。第二天,王建国又早早出了门,说去乡上打听分地的事。
王婆子挎着个篮子,说去后山挖点野菜。我看着她那篮子底下露出的崭新花布一角,
心里明镜似的。那寡妇刘彩凤就爱穿花布衣裳。等家里彻底安静了,我忍着身上的酸痛,
把睡得正香的磊子用旧布条捆在背上。翻出压箱底的两块钱——这是我出嫁时,
我那早死的娘偷偷塞给我的最后一点体己。揣好钱,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门。我得去乡上。
不是抓奸,那没意思。我得去乡上唯一的信用社。前世模糊的记忆里,隐约记得就是这一年,
信用社在推广一种叫"零存整取"的新业务,利息比活期高不少。我这辈子翻身的第一笔钱,
得有个安全地方放。乡上离我们村有七八里地,我背着孩子,走得很慢,
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路过一片苞米地时,听到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还有女人低低的笑声。我心里一紧,下意识躲到路边一棵大杨树后。
透过密密匝匝的苞米杆缝隙,影影绰绰看到两个人影抱在一起。男的那件蓝布褂子,我认得。
女的头上包着块簇新的碎花头巾。王建国和刘彩凤。我死死咬住下嘴唇,
一股血腥味在嘴里漫开。愤怒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但奇怪的是,
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清醒。为了磊子,为了我自己,这个家,必须分!但不是现在闹。
我深吸一口气,悄无声息地退开,继续往乡上走。眼泪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我用力咽了下去。信用社里冷冷清清,只有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办事员在打瞌睡。
我小心翼翼地问了"零存整取",办事员很惊讶地看着我这个背着孩子的农村妇女,
但还是耐心解释了。一块钱起存,每月存一次,存够一年,利息能多出好几毛。"我存!
"我毫不犹豫地把那两块钱递过去,又补了一句,"同志,这事儿……能别往外说不?
"办事员推了推眼镜,了然地点点头:"放心,为客户保密是原则。
"拿着那张薄薄的、印着红章的存款单,我把它紧紧贴在胸口。这轻飘飘的纸,
是我和磊子未来的希望。揣着存单往回走,脚步似乎轻快了些。快到村口时,
远远看见王婆子挎着空篮子,骂骂咧咧地往家走,显然是没挖到野菜。我心里冷笑,
她是去给儿子和姘头望风了吧?刚进院子,王婆子就叉着腰堵在门口:"死哪儿去了?
饭也不做!想饿死我们娘俩啊?背个赔钱货瞎晃悠!"她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我抬头,
平静地看着她:"妈,我去乡上给孩子扯了块尿布。"我扯了个谎,
从怀里摸出在供销社花五分钱买的一小块粗白布。"尿布?"王婆子一把夺过去,
抖开看了看,尖声道:"就这?败家玩意儿!旧衣服不能撕啊?白瞎钱!""旧衣服太硬,
磨孩子***。"我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王婆子一愣,大概没想到一向逆来顺受的我会顶嘴,
三角眼瞪得更大了:"反了你了!还敢顶撞婆婆?看我不告诉建国,让他好好收拾你!
"她气呼呼地扭身进屋。晚上,王建国回来了,脸色不太好看,估计是下午的好事被打断,
或者刘彩凤闹脾气了。王婆子立刻添油加醋地告状:"建国!你看看你这媳妇!无法无天了!
大白天的跑没影,还花钱买布!我说她两句,她还敢顶嘴!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婆婆,
有没有你这个男人!"王建国阴沉着脸,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颜荔!你皮痒了是吧?
敢跟我妈顶嘴?还乱花钱?钱呢?拿出来!"他伸手就要搜我身。我抱着磊子退后一步,
冷冷地看着他:"钱?什么钱?我哪有钱?买布的钱,是我出嫁时我娘给的压箱底,
最后两块钱。给孩子买块软乎尿布,也叫乱花钱?"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寒气。
王建国被我盯得有点发毛,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王婆子跳起来:"你放屁!压箱底?
谁知道你还藏着多少私房!建国,搜她!这女人不打不行!""搜?"我笑了,
笑得有点凄凉,"王建国,你摸摸良心。我嫁过来三年,起早贪黑,伺候你们一家老小,
吃过一顿饱饭吗?穿过一件新衣吗?我藏着私房?我藏哪儿?***北风里吗?
"我指着自己身上补丁摞补丁的褂子,指着炕上连床囫囵被子都没有的磊子:"你们王家,
就这么对待给你们生了大孙子的媳妇?"王建国脸上有点挂不住,
王婆子却更来劲了:"生个儿子了不起啊?谁家女人不生孩子?那是你该的!
吃王家的喝王家的,干点活怎么了?""该的?"我盯着王婆子,"妈,您也是女人。
您生了建国他们兄弟三个,您婆婆当年也是这么对您的?"这话像根针,
狠狠扎了王婆子一下。她当年没少受婆婆的气,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
恼羞成怒:"你……你敢提我婆婆?小***!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她张牙舞爪地扑过来。
王建国赶紧拦住她:"娘!娘!算了算了!"他烦躁地冲我吼:"行了!少说两句!
赶紧做饭去!想饿死谁啊!"这场风波暂时压了下去。但我心里清楚,这只是开始。这个家,
就像个装满了炸药的桶,一点火星就能爆。果然,平静了没几天,真正的火星来了。
那天是磊子满月。按我们这儿的老规矩,满月酒得办,再穷也得请亲近的人吃顿饭,
给孩子添添福气。我早早跟王建国提了,他闷着头"嗯"了一声。王婆子当时没吱声,
我以为她默认了。满月这天一大早,我就挣扎着起来,想把家里仅有的半袋白面拿出来,
好歹蒸点馒头待客。结果,面袋子空了!"妈!面呢?"我冲到王婆子屋里。
王婆子正对着镜子往稀疏的头发上抹头油,慢悠悠地说:"哦,那面啊,
我让建国扛去他舅家了。他舅家盖房,帮工的多,缺细粮。
"我脑子"嗡"的一声:"那磊子的满月酒怎么办?""满月酒?"王婆子扭过头,
一脸刻薄的笑,"一个奶娃娃,办什么满月酒?瞎讲究!费那钱干啥?
有那闲钱不如割斤肉给建国补补身子!他天天干活多累!"怒火直冲头顶,烧得我眼前发黑。
我指着王婆子,手指都在抖:"王婆子!你也欺人太甚了!
那是我留着给磊子蒸馒头待客的面!你一声不吭就给了娘家?这日子没法过了!分家!
今天必须分家!""分家?!"王婆子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嗷"一嗓子蹦起来,
"反了天了!小贱蹄子!才进门几天就想分家?你想得美!这家轮不到你做主!
"她抄起炕边的笤帚疙瘩就朝我抡过来。我侧身躲开,笤帚砸在门框上,"哐当"一声响。
动静太大,把隔壁邻居李婶引了过来。"哎哟!这是咋了?建国家的,月子里可不能动气啊!
"李婶看着屋里剑拔弩张的架势,吓了一跳。王婆子恶人先告状:"李婶!你来得正好!
快看看这丧门星!要翻了天了!竟敢跟我提分家!还指着我鼻子骂!这日子没法过了啊!
"她拍着大腿干嚎起来。我抱着被吓哭的磊子,眼泪也下来了,但不是装的,
是憋屈的:"李婶,您给评评理!今天磊子满月,我寻思着按老规矩,请亲近的人吃顿饭。
我嫁过来三年,就攒下那半袋白面,想着蒸点馒头。结果一大早,面没了!我婆婆说,
让她儿子扛去给她娘家盖房帮工了!我问磊子满月酒怎么办,她说一个奶娃娃办什么酒!
有那钱不如给她儿子买肉吃!"我越说越激动,声音哽咽:"李婶,我不是非要吃那口馒头!
可这是磊子一辈子的头一个满月啊!连这点脸面都不给孩子留?
连口他亲娘想给他蒸的馒头都吃不上?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抱着孩子,
作势就要往墙上撞。李婶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死死抱住我:"哎哟我的祖宗!可不能啊!
为了孩子想想!"她扭头对着还在干嚎的王婆子,语气也带了责备:"老嫂子!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满月酒是老祖宗传下的规矩,再穷也得意思意思!你把面都拿走了,
让孩子娘俩喝西北风啊?建国呢?建国也不管管?"王婆子嚎得更响了:"我命苦啊!
娶这么个搅家精!为了点面就要死要活!分家?门都没有!除非我死了!""好!
不分家也行!"我抹了把眼泪,眼神决绝,"那以后,王建国挣的工分、分的粮,
得有我一份!我颜荔不是白吃白喝的!我伺候老的伺候小的,还下地干活,该有我那份!
磊子的口粮,也得单算!""你想得美!"王婆子尖叫,"进了我王家的门,
连人带命都是我王家的!你的就是建国的!建国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建国的?
"我冷笑,目光扫向刚进院门、脸色铁青的王建国,"建国,你来说!你挣的钱,你分的粮,
是不是都该是你娘拿着?你儿子能不能吃上口细粮,是不是也得看你娘高兴?
"王建国被架在火上烤。他看看撒泼打滚的娘,又看看抱着孩子、眼神冰冷决绝的我,
还有门口指指点点的邻居。他好面子,最怕被人戳脊梁骨。"行了!都别吵了!
"他烦躁地吼了一嗓子,对着王婆子,"娘!那面……你不该都拿走!多少给孩子留点!
"王婆子不敢置信地瞪着他:"建国!你……你向着她说话?""我不是向着谁!
"王建国脸上挂不住,"这事儿……是你办得不地道!""好啊!好啊!
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啊!"王婆子一***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天抢地,
"我不活了啊!让我死了算了!"李婶和几个闻声赶来的邻居赶紧去劝。我抱着磊子,
冷冷地看着这场闹剧。我知道,王建国为了息事宁人,为了他那点可怜的面子,
今天必须给我个说法。果然,王建国被哭得脑仁疼,又怕邻居看笑话,
梗着脖子冲我吼:"分家!分!颜荔,你不是要分吗?行!分!我看你带着个吃奶的娃,
离了我王家怎么活!""建国!不能分啊!"王婆子扑过去抱住儿子的腿。"娘!别闹了!
"王建国甩开她,对着我,"你要分,可以!家里的东西,按规矩来!房子是爹留下的,
没你的份!粮食,按人头分!你那份,你自己挣去!磊子还小,跟着你,口粮算你的!
"这条件苛刻得近乎***。房子没我的份,意味着我和磊子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
粮食按人头分,我那份还得我自己挣?磊子的口粮也算我的?等于我不仅要养活自己,
还要立刻养活孩子,而王建国这个当爹的,一毛钱抚养费都不用出!邻居们都听不下去了,
小声议论着。"这也太欺负人了……""建国咋这样?孩子不是他的?""唉,
王婆子撺掇的呗……"王建国被议论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还是硬撑着:"怎么?
不敢分了?"我深吸一口气,把孩子抱得更紧,斩钉截铁:"分!就按你说的分!
"我盯着他,"王建国,口说无凭,立字据!请李婶和几位叔伯做个见证!""立就立!
"王建国也是豁出去了。在几位邻居的见证下,一张歪歪扭扭的分家字据写好了。
大意就是:颜荔自愿带儿子颜磊分出单过。家中房屋、大件农具归王建国所有。
现有口粮按四口人王建国、王婆子、颜荔、颜磊均分,颜荔带走自己和颜磊那份。
颜磊的抚养由颜荔全权负责,王建国无需支付任何费用。双方自此再无瓜葛。
我在那张薄薄的、决定我和磊子命运的纸上,按下了鲜红的手印。王建国也按了。
王婆子在一旁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咒骂声不绝于耳。
分到手的东西少得可怜:大约三十斤陈年苞米茬子,十几斤红薯干,一小袋发了霉的高粱米,
还有半小罐粗盐。这就是我和磊子全部的家当。李婶看不过眼,
偷偷塞给我两个煮鸡蛋:"荔子,拿着,给孩子补补。以后……唉,难啊,有啥事跟婶子说。
"我谢过李婶,用一块破包袱皮把这点粮食包好,抱着磊子,
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个住了三年、却从未感到一丝温暖的王家院子。身后,
是王婆子尖利的咒骂和王建国沉重的关门声。站在村口,
望着眼前灰扑扑的村落和远处光秃秃的山梁,深秋的风吹在脸上,冰冷刺骨。
怀里磊子似乎感受到不安,小声哼唧着。前路茫茫,家徒四壁,还带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地敞亮,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再难,也比在那个火坑里强!第一步,
得先找个落脚的地方。我抱着磊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村西头走去。
村西头有个废弃的看青棚子,以前生产队看庄稼用的,土坯墙,茅草顶,四面漏风,
但好歹能遮点雨。前世我记得它一直空着,直到几年后才塌掉。棚子比记忆中还破败。
门板歪斜,里面堆着些烂稻草,一股子霉味和土腥气。我放下包袱,
把磊子安顿在还算干燥的角落,用破包袱皮给他裹严实。然后开始动手收拾。
把烂稻草清理出去,找了些相对完整的铺在地上当床。又去外面捡了些石头,
垒了个简易的灶坑。忙活完,天已经擦黑。磊子饿得哇哇大哭。我赶紧拿出李婶给的鸡蛋,
小心地剥开一个,把蛋黄碾碎了,混了点温水,用小勺一点点喂他。小家伙饿狠了,
小嘴吧嗒吧嗒吃得急。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我的心酸涩又柔软。棚子里冷得像冰窖。
我抱着磊子,裹紧身上单薄的衣裳,蜷缩在稻草铺上。夜风吹过破门板的缝隙,
发出呜呜的怪响。恐惧、寒冷、对未来的迷茫,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
但低头看着怀里吃饱了沉沉睡去的磊子,感受着他小小的、温热的身体,那股劲儿又上来了。
不能倒!颜荔!为了磊子,为了你自己!必须活下去,还要活出个人样来!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起来了。把磊子用布条绑在背上,揣着分家得来的那点可怜粮食,
去了李婶家。李婶男人前年没了,儿子在县里当临时工,家里就她一个人,心肠好。"李婶,
求您个事。"我开门见山,"我想去山里寻摸点山货,换点钱。磊子太小,带着不方便,
能不能……麻烦您帮我照看半天?我……我用这点高粱米当谢礼。
"我把那小袋发霉的高粱米递过去。李婶看着那点霉米,又看看我背上瘦小的孩子,
眼圈红了:"哎哟,你这孩子!说啥谢不谢的!快把米收起来!孩子放我这儿,你放心去!
婶子还能饿着他?"她不由分说地把米袋子塞回我手里,"赶紧去吧,趁着天早,
山里露水重,蘑菇好捡。"千恩万谢地把磊子托付给李婶,我挎上李婶借给我的破篮子,
一头扎进了村后的老林子。深秋的山林,树叶落了大半,露出光秃秃的枝桠。
晨露打湿了裤腿,冰凉。我凭着前世模糊的记忆,在背阴潮湿的腐叶堆里仔细翻找。
运气不错,找到了一片刚冒头不久的红蘑红菇,颜色鲜艳,伞盖厚实。我小心地采下,
又找到几簇灰蘑平菇,还有些零散的榛蘑。看到几棵野山梨树,地上掉了不少小梨子,
虽然又酸又涩,但也能吃。我捡了一小兜。太阳升到头顶,篮子也差不多满了。
我捶着酸痛的腰往回走。路过一片陡坡时,脚下一滑,整个人朝下溜去。我吓得魂飞魄散,
死死抓住旁边一棵小树的枝干,才没滚下去。手心被粗糙的树皮划破,***辣地疼。
低头看着脚下陡峭的山坡,心还在怦怦狂跳。要是摔下去……磊子怎么办?
后怕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我。回到李婶家,磊子正被李婶逗得咯咯笑。看到我回来,
他伸着小手要我抱。李婶看到我篮子里的收获,又看到我划破的手,
直叹气:"遭罪啊……荔子,快坐下歇歇。孩子乖着呢,刚喂了点米汤。"我把山货倒出来,
挑出最好的红蘑和榛蘑,大概有两斤多,又拿了些野梨子:"李婶,这些您留着。剩下的,
我想去乡上供销社看看能不能换点钱。""哎,行!婶子也不跟你客气了。"李婶收下东西,
"你快去快回,孩子有我呢!"背着剩下的山货,我又走了七八里路到乡上。
供销社收购站门口排着队,都是来卖山货的。轮到我了,
收购员扒拉着我的蘑菇:"品相还行,红蘑干的一毛二一斤,榛蘑干的一毛,湿的按七折算。
你这都是湿的,红蘑算你……八分四,榛蘑七分。这点灰蘑不值钱,算你五分钱一斤吧。
野梨子不收。"我心里飞快盘算着:红蘑大概一斤半,
湿的算下来值一毛两分六;榛蘑一斤多点,值七分七厘;灰蘑半斤多,算三分。
加起来……两毛三分三厘钱。"行。"我点点头。蚊子腿也是肉。收购员数出两毛三分钱,
又给了我一张写着“叁厘”的小纸条那时候钱最小单位是分,厘是账面上的。
我小心翼翼地把钱和纸条揣进贴身的衣兜里。捏着这两毛多钱,手心都在发烫。
这是我和磊子靠自己双手挣到的第一笔钱!回去的路上,经过乡上的小学。正是放学时间,
一群孩子涌出来,吵吵嚷嚷。
几个孩子围在校门口一个推着自行车、后座绑着木箱子的老头跟前。老头掀开木箱盖子,
一股甜丝丝的焦糖香味飘了出来。是崩爆米花的!"崩一锅!崩一锅!"孩子们兴奋地喊着,
手里捏着几分钱。老头乐呵呵地应着,接过一个小男孩递来的两分钱和一茶缸玉米粒,
倒进那个黑乎乎、像炮弹似的转炉里,架在小火炉上,摇动手柄。炉子"咕噜咕噜"转着,
火苗舔舐着炉底。孩子们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要响喽——!"老头喊了一声,
麻利地把炉子从火上移开,套进一个长长的、脏兮兮的布袋口,用铁棍猛力一撬炉盖。
"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白花花、热腾腾的爆米花裹着浓烈的甜香,
瞬间充满了布袋,也冲进我的鼻腔。孩子们欢呼着,
争先恐后地去抓布袋里喷涌而出的爆米花。那个小男孩抱着一大捧,笑得见牙不见眼,
分给身边的小伙伴。我站在原地,看着那香气四溢、蓬松洁白的爆米花,
看着孩子们满足的笑脸,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进我的脑海——这个,我能做!崩爆米花,
工具简单:一个手摇转炉俗称“炮筒子”,一个小炭炉子。
原料更简单:玉米粒、糖精那时候白糖金贵,都用糖精,
几分钱一小包能崩很多锅、还有一点点用来增加奶香味的香精可加可不加。
崩一锅收两分钱加工费,或者用粮食换。成本低,技术门槛也低!关键是,
这东西对孩子们的吸引力太大了!那一声巨响,那喷涌而出的香甜,
是物质匮乏年代里孩子们最向往的快乐。我越想越激动,心脏怦怦直跳。
卖山货终究靠天吃饭,还不稳定。崩爆米花,是个能持续来钱的小买卖!而且就在学校门口,
守着孩子,不愁没生意!回到李婶家,我把卖山货的钱给她看,兴奋地说出了我的想法。
李婶听完,眼睛也亮了:"崩爆米花?行啊荔子!这主意好!那玩意儿孩子们可爱死了!
"她想了想,又皱起眉,"不过,那炮筒子和炉子,得花钱买吧?还有,你会崩吗?
那玩意儿看着简单,弄不好可危险,听说以前还有人炸伤过呢!"李婶的担忧像一盆冷水,
让我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是啊,工具和手艺,是两大难关。"婶子,
您知道那炉子和炮筒子,大概得多少钱吗?
"李婶琢磨着:"我娘家侄子好像捣鼓过这个……炮筒子听说新的得十几块呢!炉子便宜点,
也得两三块。加起来,少说十五六块!"她咂咂嘴,"这可是一大笔钱啊!"十五六块!
相当于一个壮劳力一两个月的工分钱!我手里只有卖山货的两毛三……杯水车薪。
"至于手艺……"李婶看着我,"你真想干,婶子可以帮你打听打听,看乡上谁家干这个,
看能不能去学学。不过人家愿不愿意教,就难说了。"希望似乎就在眼前,
却又被现实的高墙挡住。钱!还是钱!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晚上,
抱着磊子回到冰冷的看青棚子,我躺在稻草铺上,辗转难眠。
棚顶的破洞漏下几缕惨淡的月光。十五六块,像一座大山压在心头。靠捡山货,
猴年马月才能攒够?王建***子是指望不上的。难道……真的要去求娘家?
可我那嫂子……不行!我猛地摇头。前世受够了寄人篱下的白眼,这辈子绝不低头!
还有什么办法?我绞尽脑汁地想着。忽然,
王婆子那张刻薄的脸和她的骂声在脑海里闪过:"……攒棺材本?我呸!老虔婆!
指不定把老头子的卖命钱藏哪儿了……"等等!藏钱?一个模糊的记忆碎片猛地闪现!前世,
王建国和刘彩凤勾搭上后,有一次王建国喝醉了,跟人吹牛,说他娘厉害,
当年他爹死前偷偷给了她两根“小黄鱼”,藏得严严实实,连他都不知道具体在哪儿,
就等着他娶媳妇盖新房用。结果后来刘彩凤进门,不知怎么哄得王婆子晕头转向,
愣是把藏金条的地方套了出来,偷偷拿去卖了,盖了气派的新瓦房。王婆子发现后,
气得中了风,没两年就死了。小黄鱼!金条!我的心狂跳起来。时间点!
现在王建国刚和刘彩凤勾搭上,王婆子对刘彩凤还没那么信任,金条肯定还在她手里!而且,
就藏在家里某个地方!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金条!那是王婆子的命根子,
也是王老头留给儿子盖房的钱。但那又怎么样?王婆子对我、对磊子如此刻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