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存在的人
三个⽉前,溺⽔⾝亡。”
⼩李的声⾳在安静的会议室⾥显得格外清晰,他将刚刚打印出来的⼾籍资料页平放在桌⼦中央,像是在展⽰⼀张牌。
张建国没有去看那张纸,他的⽬光依然锁定在投影的死亡证明扫描件上。
⼀个己经从官⽅记录⾥被抹去的⼈,却以⼀种诡异的⽅式,在三个⽉后另⼀桩命案的现场,留下了⼀⽀价值不菲的钢笔。
这⽀钢笔,像⼀枚来⾃幽灵的邮戳,盖在了陈森的死亡通知单上。
“指纹⽐对结果出来了。”
⼀名技术警员推⻔⽽⼊,将⼀份报告递给张建国,“钢笔笔杆上提取到两枚残缺指纹,经过修复⽐对,与⼾籍系统⾥林薇的指纹档案,吻合度98.7%。
可以确定,这⽀笔她⻓期使⽤过。”
谜题⾮但没有解开,反⽽被拧成了⼀个更死、更紧的结。
⼈死了,物证却还“活”着。
张建国揉了揉眉⼼,他办了⼆⼗多年的案⼦,见过太多匪夷所思的现场,但这种跨越⽣死的物证传递,还是头⼀回。
“联系出具死亡证明的派出所,我要和当时的经办⼈通话。”
张建国下达了指令,语⽓不容置疑。
⼩李⽴刻拨通了电话,开了免提。
电话那头是嘈杂的背景⾳,⼀个听起来有些不耐烦的声⾳接了电话。
当⼩李报上市局刑警队的⾝份,并询问三个⽉前林薇的溺⽔案时,对⽅的语⽓明显迟疑了⼀下。
“哦……这个案⼦啊,有点印象。”
对⽅似乎在翻找着什么,“就是⼀个意外。
⼩姑娘跟朋友去⽔库玩,失⾜落⽔。
报案⼈是她朋友,现场也勘查了,没什么疑点,就按意外结案了。
家属对结果也……没什么异议。”
“经办⼈是谁?
我想跟他了解⼀下具体情况。”
张建国接过话头。
“不巧,⼩王上个⽉调⾛了,去了西北。
档案?
档案都在柜⼦⾥,就是些基本材料,没什么特别的。”
对⽅的回答滴⽔不漏,却⼜处处透着⼀股“别再问了”的敷衍。
张建国挂断电话,会议室⾥⼀⽚沉默。
所有⼈都听出了不对劲。
⼀个简单的意外溺⽔案,为什么经办⼈会恰好调⾛?
为什么提及此案,对⽅的语⽓如此警惕?
他拿起桌上那份林薇的户籍资料,⽬光落在“⼀⼨照”的位置。
照⽚上的⼥孩,留着⻬⽿的短发,眼神干净得像⼀张⽩纸,嘴角带着⼀丝腼腆的微笑。
她穿着最普通的⽩⾊T恤,背景是单调的蓝⾊。
这是⼀个典型的、在任何⼀个校园⾥都不会引起太多注意的“乖乖⼥”形象。
很难将她与诈骗集团的冷⾎操盘⼿,或是这起诡异的坠楼案联系在⼀起。
张建国的指尖轻轻敲击着照⽚上那张年轻的脸,思绪却飘向了更远的地⽅。”
你记得这张照⽚。
那是你考上⼤学那年,去镇上的照相馆拍的。
⺟亲王秀兰站在你⾝后,像个监⼯,反复叮嘱摄影师:“师傅,把我⼥⼉拍好看点,要⽂静,要秀⽓,以后档案⾥要⽤的。”
你穿着她为你精心挑选的⽩⾊T恤——因为她觉得⽩⾊代表纯洁。
你不能穿⾃⼰喜欢的那件印着美国乐队Logo的⿊⾊T恤,因为她说那“不像个好学⽣该穿的”。
你甚⾄不能笑得太开,因为她会说“⼥孩⼦要矜持,笑不露齿”。
于是,你就那样僵硬地坐着,努⼒牵动嘴角,挤出⼀个符合她所有要求的、标准化的微笑。
闪光灯亮起的那⼀刻,你的⼈⽣似乎也被定了格——⼀个永远正确、永远符合他⼈期待的、没有⾃我的“乖女孩”。
⾼中三年,你的⽣活就是由⽆数这样的“正确”构成的。
你的书桌必须永远整洁,你的成绩单必须永远在班级前三名,你的⽇记本……你没有⽇记本,因为⺟亲会“不⼩⼼”看到,然后以“关⼼你”的名义,盘问你里面的每⼀个字。
她会告诉你,谁是“好孩⼦”,你应该多交往;谁是“坏孩⼦”,你要离他远点。
刘⾬和,就是她⼝中那个最典型的“坏孩⼦”。
他抽烟、打架、逃课,是⽼师办公室的常客。
可你记得,有⼀次晚⾃习后下暴⾬,你没带伞,是他把⾃⼰的外套脱下来罩在你头上,然后⾃⼰淋着⾬跑进夜⾊⾥。
你记得他那时的背影,瘦削却倔强。
这件事,你没敢告诉任何⼈,尤其是你的⺟亲。
你的⽗亲林建业,则永远是这个家庭⾥的⼀个模糊的影⼦。
他很少说话,⼤部分时间都沉浸在⾃⼰的世界⾥,对你和母亲不闻不问,对你的⽣活也只有⼀句“听***”。
他的存在,只是为了让你⺟亲对你的一切说教显得更加天经地义。
你的⼈⽣,就像那⽀被你一首珍藏的钢笔,笔杆是暗红⾊的,那是你内⼼压抑的、渴望燃烧的底⾊。
但笔夹是银⾊的,冰冷、坚硬,那是⺟亲和社会为你打造的枷锁,上⾯牢牢刻着两个字⺟——“L.W.”,林薇。
它提醒着你,你是谁,你应该成为谁。
““铃铃铃——”桌上的内线电话再次响起,打断了张建国的沉思。
是法医科打来的。
“张队,陈森体内的微量药物分析有初步结果了。”
电话那头的声⾳显然有些兴奋,“是⼀种很罕见的神经抑制剂,通常⽤于复杂的⼼理学实验。
它本⾝不致命,但⼩剂量服⽤后,会让⼈产⽣幻觉,情绪极度放⼤,特别是恐惧感。
在这种状态下,⼀个站在⾼处的⼈,很可能会因为⼀阵风、⼀声响动,就产⽣⾃⼰正在坠落的错觉,从⽽⾝体失衡,真的坠落。”
张建国的⼼猛地⼀沉。
这绝不是⾃杀,也不是简单的他杀。
这是⼀种……⼼理上的谋杀。
凶⼿没有推陈森,甚⾄可能案发时都不在现场。
他(她)只是递给陈森⼀杯加了料的咖啡,然后静静等待着药物、恐惧和重力的多重发酵,共同完成这场完美的犯罪。
“还有,”法医补充道,“我们在陈森的指甲缝⾥,发现了微量的、不属于他⾃⼰的⽪肤组织。
DNA正在⽐对,但可以肯定,他在死前,和⼈有过肢体接触,很可能是抓握。”
抓握……张建国脑海⾥浮现出天台的场景。
那⽀钢笔,掉落在远离坠楼点的花坛缝隙⾥。
⼀个因药物产⽣幻觉、濒临坠楼的⼈,他会下意识地抓住什么?
或许,是抓住那个递给他“毒药”的⼈。
⽽在挣扎中,那个⼈⼝袋⾥或⾐领上的钢笔,掉落了。
⼀个本应死去的⼈,⼀个不存在的⼈,却在现场留下了⾃⼰的指纹、⽪肤组织,以及⼀⽀刻着她名字的钢笔。
张建国放下电话,对⼩李说:“准备⼀下,明天去⼀趟清河镇。
我要亲⾃去看看,林薇的坟上,草⻓多⾼了。”
他知道,这起案⼦,己经不能再⽤常规的逻辑去推理。
他要调查的,或许不是⼀个活⽣⽣的凶⼿,⽽是⼀个精⼼布局、试图⽤死亡来宣告什么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