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旧教工宿舍日复一日,愈发显出空旷的冷清来。
他枯坐其中,终日里与尘封的旧书相伴。
一日整理书柜,竟从最底层抖落出一册封面磨损、微微卷边的《声乐基础》,纸页轻颤,拂开了久远时光的尘埃。
他双手捧起,指尖摩挲着书上铅字印刷的清晰痕迹,心头微微一颤,恰如春冰乍裂,一丝久违的暖流悄然渗出,一种执念随之悄然萌生:他决心要学唱通俗歌曲。
最初的日子,望你问端坐于书桌前,目光凝聚于曲谱上那密集跳动的音符和陌生的歌词,喉咙里却像堵着一块生涩的棉絮。
开口发出的声音干涩喑哑,不成曲调,如同生锈的铁门在风中艰难地开合,发出刺耳的锐响,空自回荡于寂静的斗室之中,反倒衬得西周更加寂静。
他一遍遍重复着单调的发声练习,“啊——哦——咿——”,声音机械地爬升又跌落,如同刻板乏味的旧日校规,枯燥得令人昏昏欲睡。
偶然抓住一个稍稳的音准,气息也支撑住了,便如当年课堂上学生答对问题,心头泛起一丝微小的欢喜,但这微光旋即又被接踵而至的走调或破音无情地掐灭。
他微微叹口气,忆起自己教书之时,曾孜孜不倦告诫学生“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如今自己竟也困于这方寸声带之间,反复的挫败感竟如无数小虫啮咬心神,他默默自嘲道:“昔日讲台之上,道‘传道受业解惑’,今日书桌之前,倒成了‘邯郸学步’的愚夫了。”
声带如同被砂纸打磨,每一次震颤都带来微微的灼痛。
他每日坚持练习,对着那本旧书,对着墙上斑驳的、映着自己模糊身影的小镜子。
起初邻居们听见这不成调的、忽高忽低的喑哑之声,常是皱眉而过,或紧闭了窗户。
他恍若未觉,只是固执地重复着。
时日久了,气息渐渐能稳住些,声音虽仍嫌生涩,偶尔竟也能哼出几句连贯的旋律,依稀可辨是某首老歌的调子。
有次,一个邻居老太太路过他窗下,竟意外地驻足听了好一会儿,才蹒跚离去。
这让望你问枯寂的心底,仿佛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
寒冬一夜,冷雨敲窗,望你问如常端坐于书桌前。
窗外雨丝绵密,织成一张灰蒙蒙的帘幕,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流下。
他凝神屏息,再次练习那首萦绕心头己久的《故乡的云》。
不知为何,今日喉咙竟似被这湿润的雨气浸润了,异常顺滑。
先前滞涩的气息,此刻竟如溪流般自然地流淌起来。
他忽觉一股奇异的热流从丹田升起,经过胸腔的共鸣,在喉间婉转,每一次吐字发音,仿佛都扣合了某种深藏于旋律中的无言情感。
那歌声仿佛被窗外无边的雨声悄然包裹,低沉却清晰,喉咙的滞涩竟不知何时悄然消散了,只余下气息在声带之下轻轻震颤,仿佛雨滴在檐下汇聚成流——音符似有了生命,带着一种湿润的暖意,汩汩地流淌出来,穿过了紧闭的窗,与窗外的雨声应和、交织。
他心中豁然开朗:这单调的练习,恰似往深井里投下石子,耐心等待那悠远的回响,这单调原来是时光深处酝酿的佳酿,在沉寂中悄然成熟,终于在今夜雨声的催化下汩汩涌出。
他猛然记起自己当年在书页空白处用红笔写下的一行批注:“声之所达,非惟喉舌,在乎气韵贯通,心之所向。”
心弦无声而动,原来技艺的樊篱,终究抵不过心念的虔诚与时间的温柔雕琢。
他再望一眼那本摊开的旧书,书页边缘己磨损泛黄,他亲手写下的批注却如新墨般清晰:“丹田如磨刀石,气息如流水,日日打磨,自有清响。”
单调的练习与生活的沉寂,恰如这窗上蜿蜒的雨痕,在时光中延展,也终于孕育出如雨的绵长和歌声里那份迟来的温润。
雨声淅沥,歌声低徊,在斗室中交织缠绕。
望你问凝神于气息流转,恍惚间仿佛望见窗外千山之外故乡原野上飘荡的流云,风物依稀——单调,原是生命向内开掘的深井,一朝得见泉涌,那井底映照的,竟是尘封岁月与心灵深处悄然相遇的澄明。
雨声与歌声在窗棂处相逢,单调终于化作一泓清泉,在生命深处寂静流淌: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乏味?
只是我们未曾俯身,倾听时光在平凡沙砾之下,那滴水穿石般、日复一日坚韧酝酿出的深沉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