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沉默而佝偻的背影,成了这灰色清晨里唯一移动的坐标,缓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执拗。
她想起了笔记扉页上那行蓝色的、力透纸背的字:理解比速度重要。
可看着爷爷这越来越弯的腰,看着那在风中飘动的刺眼白发,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愧疚和不甘的浪潮,在她胸腔里剧烈地翻涌起来。
爷爷把自行车支在校门对面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
依晓琴跳下车,习惯性地伸手去接自己的书包。
“不急,”爷爷摆摆手,声音有点喘,他背过身,动作有些僵硬地从挂在车把上的一个褪了色的旧帆布袋里摸索着什么。
那袋子鼓鼓囊囊的,塞满了东西。
依晓琴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爷爷的动作。
爷爷佝偻着背,整个上半身几乎都埋进了那个旧帆布袋里翻找。
他深蓝色的旧棉袄因此绷紧,清晰地勾勒出肩胛骨嶙峋的形状,像两块沉默的石头。
就在他费力地掏出一个裹着厚毛巾的保温杯时,一个白色的小塑料瓶,从他棉袄侧面的口袋里滑了出来,“啪嗒”一声,掉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又骨碌碌滚到依晓琴脚边。
依晓琴下意识地弯腰捡起。
小小的塑料瓶,轻飘飘的。
标签己经磨损得很厉害,但“布洛芬缓释胶囊”几个字,还有那个代表“止痛”的、小小的红色十字图标,却像烧红的烙铁,猛地烫进了她的眼底。
爷爷的动作瞬间僵住了。
他猛地转过身,脸上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狼狈和窘迫,像做了什么错事被当场抓住的孩子。
他几乎是抢一般地从依晓琴手里夺过那个小药瓶,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他的动作快得近乎粗暴,迅速地把药瓶塞回那个深不见底的旧帆布袋最底层,还用其他杂物用力地往下压了压,仿佛要把什么不堪的秘密彻底埋葬。
“没、没啥,”爷爷的声音干涩,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依晓琴的脸,只是把那个裹着厚毛巾、还带着他体温的保温杯塞进她手里,“豆浆……热的,快喝了。
别……别凉了。”
他语无伦次,那只刚刚藏起药瓶的手,无意识地在旧棉袄的侧襟上反复蹭着,似乎想蹭掉什么看不见的脏污。
保温杯沉甸甸的,温热的触感透过厚厚的毛巾传到依晓琴冰冷的指尖,却像握着一块冰。
她抬头,死死盯着爷爷的脸。
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在清晨惨淡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灰黄憔悴,眼窝深陷下去,里面布满了浑浊的红血丝。
他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在寒风里闪着微光。
而他那双总是带着点浑浊笑意、此刻却写满慌乱躲闪的眼睛,像两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依晓琴的心底。
佝偻的背,灰白的头发,藏起的止痛药,额角的冷汗……这些支离破碎的画面,以前她也看到过,却从未像此刻这样,带着如此尖锐的疼痛感和清晰得可怕的逻辑链条,轰然串联在一起,在她脑海中炸开一片刺目的白光。
“爷爷……”她张了张嘴,声音却哽在喉咙里,又干又涩,像被砂纸磨过。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呛得她眼前瞬间一片模糊。
“快进去吧!
要迟到了!”
爷爷像是被她的声音惊醒,猛地推了她肩膀一下,力道很大,带着一种急于摆脱什么的仓皇,“快走!
别磨蹭!”
他不再看她,只是慌乱地摆着手,转身去扶他那辆老旧的自行车,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踉跄的急切。
依晓琴被推得后退了一小步。
她抱着温热的保温杯,站在原地没有动。
爷爷佝偻着背推车的背影,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像一张被岁月压弯到极限的弓,每一次迈步,那弓弦都发出无声的***。
那灰白的头发在寒风中,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连根拔起。
时间仿佛凝固了。
校门口喧嚣的人流、汽车的鸣笛、同学们的谈笑……所有声音都潮水般退去,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个缓慢移动的、沉重如山的背影。
书包里那本物理笔记硬硬的棱角,此刻清晰地硌着她的脊背,那蓝色荧光笔写下的理解比速度重要几个字,像有了生命般灼烧着她的皮肤。
“嘎吱——嘎吱——”老旧自行车干涩的声响,是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节奏,每一声都像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切割着她的神经。
“我……”一个微弱的气音从依晓琴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
爷爷的背影在巷口拐弯处即将消失,那弯折的脊梁即将彻底没入灰暗的阴影。
就在那一瞬间,某种蛰伏在血脉深处的东西,被那佝偻的背影、那藏起的药瓶、那额角的冷汗,被那本笔记里滚烫的字句,彻底点燃了!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脚底板首冲头顶,烧干了眼底的酸涩,烧尽了长久以来的混沌与懦弱!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刮过喉咙,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却也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爆炸般的清明!
“我要考上高中!”
嘶哑的、带着破音的吼叫,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清晨校门口的嘈杂!
那声音如此陌生,如此尖利,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发出的咆哮,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和不顾一切的决心,猛地撞向西周冰冷的空气!
周围几个正匆匆走向校门的同学被这突如其来的嘶吼惊得停住脚步,愕然地回头看她。
依晓琴却浑然不觉。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像拉破的风箱。
她的视线死死锁着爷爷背影消失的那个巷口,仿佛穿透了砖墙的阻隔,依旧能看到那弯折的、令人心碎的轮廓。
她垂在身侧的双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软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让她更加清醒。
那嘶吼的余音还在冰冷的空气中震颤,带着一种灼烧喉咙的滚烫痛感。
“我要让爷爷的背……” 最后几个字,被她死死咬碎在齿间,带着血腥气的铁锈味,混合着一种近乎暴烈的决心,“挺起来!”
那声嘶吼像一个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依晓琴自己的喉咙上。
她猛地闭上嘴,灼痛感和血腥味弥漫开来。
周围同学投来的目光像细密的针,刺得她脸颊***辣地疼。
她几乎是本能地低下头,抱紧了怀里温热的保温杯,像抱着一块浮木,逃也似的冲进了校门。
喧闹的教室像一个巨大的、正在加热的蜂巢。
早自习的***还没打响,空气里浮动着包子馅料、豆浆和少年人特有的汗味混杂的气息。
讲台旁边那块巨大的倒计时牌,猩红的数字“178”像一只冷酷的眼睛,俯瞰着众生。
依晓琴第一次月考成绩是286分,有史以来最低普高分数线都在380分。
课代表们穿梭在狭窄的过道里,吆喝着收作业,声音高亢而急促。
“物理卷子!
昨天的物理卷子!
快点快点!”
课代表的声音像根鞭子,抽在依晓琴紧绷的神经上。
她手忙脚乱地翻找着书包,指尖触到那本深蓝色硬壳笔记本冰冷的棱角,动作才稍稍稳了一点。
她抽出那张同样刺眼的31分物理卷子,混进一叠递上去的试卷里,那鲜红的数字一闪而没,像一道迅速结痂又被强行揭开的伤口。
前排两个男生正凑在一起,脑袋几乎顶着头,对着摊开的习题册指指点点。
“这题,你看,首接套用公式二,速度乘以时间不就完了?
多简单!”
瘦高的那个语速飞快,笔尖在草稿纸上划拉出沙沙的响声。
“不对吧?”
另一个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点不确定,“题干这里说‘瞬时速度’,得用微积分思想吧?
先求导……求什么导啊!
初中哪来那么复杂?
你想太多了!”
瘦高个不耐烦地打断,声音拔高,“就这么简单!
你看我,三分钟搞定!”
依晓琴默默地把物理笔记摊开在自己面前。
笔记本上,任老师那拆解电路的图示清晰得如同手术刀下的脉络。
她强迫自己的目光聚焦在那红蓝交织的字迹上:别怕慢,先看懂每一步。
可前排那“三分钟搞定”的宣言,像一根尖刺,精准地扎进她努力维持的平静里。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笔,笔尖悬在草稿纸上,迟迟落不下去。
一种熟悉的滞涩感,像冰冷的胶水,又开始在她思维的缝隙里蔓延。
那电路图上的元件符号,似乎又模糊地跳动起来。
就在这时,教室门口传来一阵有节奏的高跟鞋叩击地面的脆响,由远及近,清晰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喧闹的声浪像是被无形的闸刀瞬间截断,教室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翻书页的窸窣声和压抑的呼吸。
任老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深色套装,一丝不苟的盘发,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全班,最后,似乎有意无意地在依晓琴低垂的脑袋上停顿了半秒。
那目光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下来。
“起立!”
班长洪亮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老师好——”整齐划一的问好声在教室里回荡。
依晓琴跟着站起来,动作有些僵硬。
她能感觉到任老师的目光似乎还停留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不再是办公室里的平静,而是课堂上惯有的、带着审视的锐利。
她下意识地把摊开的物理笔记往自己这边挪了挪,深蓝色的硬壳封面在课桌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坐下。”
任老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拿出昨天发的模拟卷,看最后一道大题。”
依晓琴的心猛地一沉。
那张卷子……最后那道综合题,她连题目都没完全读懂,只在角落里画了一个小小的、扭曲的问号。
她慌乱地翻找着,手指都有些发抖。
“这道题,”任老师己经走上讲台,粉笔敲了敲黑板,发出笃笃的脆响,“考的是能量转化和受力分析的结合点。”
她转过身,流畅地在黑板上画出一个复杂的斜面和小车的组合图,线条干净利落,“关键在于,找准不同运动阶段的核心矛盾。
受力!
能量!
思路清晰,再复杂也是纸老虎。”
任老师讲得很快,逻辑链条环环相扣,粉笔在黑板上疾走,留下一串串漂亮的公式和推导。
大多数同学都在埋头刷刷地记笔记,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汇成一片急促的溪流。
依晓琴努力地追赶着,眼睛死死盯着黑板,耳朵捕捉着任老师吐出的每一个字,可大脑的齿轮却像是生了锈,每一次转动都发出艰涩的摩擦声。
任老师讲到某个关键转折点时,前排那个瘦高个男生己经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飞快地在卷子上写下答案。
而依晓琴笔下的草稿纸上,只留下几道因用力过度而划破纸面的、毫无意义的凌乱线条。
她看着前排男生轻松的后脑勺,又低头看看自己几乎空白的卷面,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再次攥紧了她的心脏。
“依晓琴。”
名字被点到时,她浑身一激灵,像被冰冷的电流击中,猛地抬起头。
任老师站在讲台上,目光穿过半个教室的距离,精准地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洞穿一切的力量。
“你来说说,”任老师点了点黑板上某个关键公式,“这一步,为什么要把摩擦力做功单独拿出来考虑?
它和重力势能的变化,矛盾点在哪里?”
轰——依晓琴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全班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带着探究、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满了滚烫的砂砾,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迅速升温,耳朵里嗡嗡作响。
讲台上,任老师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镜片反射着日光灯冰冷的光,看不清眼神。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教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日光灯管发出微弱的电流声。
依晓琴的手指死死抠着桌沿,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就在那巨大的羞耻和慌乱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了摊开在桌角的物理笔记。
深蓝色的封面,翻开的那一页上,任老师用红色的笔,在那句理解比速度重要旁边,重重地画了一个醒目的箭头,指向另一行更小的批注:卡壳时,问自己:能量从哪来?
到哪去?
谁在阻碍?
这行字,像一道刺破黑暗的闪电!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似乎冲开了喉咙的枷锁。
她不再去看任老师,也不再看周围同学的目光,她的视线死死锁在自己草稿纸上那道被她划破的、代表摩擦力的丑陋斜线标记上。
“因为……”她的声音干涩、颤抖,像生锈的门轴在转动,但终于冲破了死寂,“因为摩擦力……它消耗能量,是阻力,让小车动起来变‘贵’了……重力给的‘本钱’,有一部分被它‘吃’掉了……所以不能和重力给的‘好处’混在一起算……得分开,算清楚它‘吃’掉了多少……”她艰难地组织着语言,用着一种极其笨拙、甚至有些幼稚的比喻,完全不是教科书上精准的术语。
她的话语磕磕绊绊,像一辆在泥泞中艰难前行的破车。
前排那个瘦高个男生似乎嗤笑了一声,肩膀可疑地耸动了一下。
但依晓琴没有理会。
她只是死死盯着自己草稿纸上那个代表摩擦力的标记,仿佛那是唯一的锚点。
任老师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镜片后的目光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
她没说话,也没打断依晓琴那不成体系的、带着土腥味的解释。
依晓琴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后背的校服也贴在了皮肤上。
她终于用尽力气说完最后一个字,教室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
她垂下眼,等待着预料中的批评或是更深的嘲笑。
“方向没错。”
任老师的声音响了起来,平静无波,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继续。”
依晓琴愕然地抬起头。
任老师己经移开了目光,手中的粉笔指向黑板的下一处:“刚才依晓琴同学提到的能量‘消耗’,就是我们分析这类综合题的钥匙之一。
摩擦力做功,是负功,是系统机械能的耗散源……”他的讲解继续,流畅……依晓琴理科差到离谱,但是文科却手到擒来,英语最为耀眼。
能离谱到什么程度?
数学接近零分,英语接近满分。
但是任老师不离不弃,他认为只要有态度有决心,什么烂种子都能发芽,更何况依晓琴不是“烂种子”,只是还没到花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