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
铁门在我身后砰地关上。声音很沉。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淌,流进脖子里,冰凉。我手里拖着个半旧的行李箱。轮子有点卡,在湿漉漉的地上拖出难听的声音。
一辆黑色轿车从车库里滑出来。车窗贴了膜,黑漆漆的,像块移动的墓碑。轮胎碾过路面的积水,脏水溅起来,弄湿了我的裤脚。车子没停,直接开走了。
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别墅区的保安亭就在前面不远。穿着制服的保安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很快又扭过头去,假装在看别处。
我知道。他们认得我。昨天我还是这里的女主人。今天,我就是个被扫地出门的弃妇。
行李箱轮子卡了一下,差点把我带倒。我站稳,继续拖着它走。雨水灌进眼睛里,有点涩。
我叫贾岄。岄,山里的月亮。我妈说生我那天晚上,月亮特别亮,照着山里的路。现在,山里月亮掉进城市的泥坑里了。
周临枫,我前夫。不,现在应该叫前夫了。一个小时前,他坐在那张昂贵的真皮沙发上,语气像在说今天天气不太好。“小岄,我们好聚好散。你签个字,拿上这笔钱,走吧。”
他推过来一份离婚协议。还有一张支票。上面的零不少。足够普通人过几辈子。
“为什么?”我的声音干巴巴的。其实心里早就有预感。从他带回来的香水味,从他越来越晚的应酬,从他手机换了新的密码开始。
他皱了皱眉,好像我问了个很愚蠢的问题。“不合适了。贾岄,你想想,我们在一起,你快乐吗?”
快乐?嫁进周家这三年,我像个精致的摆设。学规矩,陪笑,应付他那个永远用眼角看人的妈。我的画具蒙了灰。我喜欢的书被塞进储藏室。周临枫需要的不是一个妻子,是一个听话的花瓶。
花瓶碎了。或者,是他想换一个更时兴的款式了。
我拿起笔。手指有点抖。签下名字的时候,墨水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像一滴没流出来的泪。
“这就对了。”他松了口气,语气轻松不少。“钱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找个安静地方,好好过日子吧。”
他连最后的虚伪都懒得维持。没有一句“保重”,也没有“再见”。
保姆王姨帮我把最后一点东西塞进行李箱,眼神躲闪,不敢看我。她以前总夸我脾气好,不像那些太太们难伺候。
“太太……贾小姐,您……您多保重。”她小声说,飞快地塞给我一个保温桶。“里面有点热汤,路上喝。”
我接过保温桶。桶壁温热。这是我在周家得到的最后一点温度。
现在,我拖着这个箱子,站在路边。别墅区打不到车。雨太大。我的手机电量只剩最后一格。叫车软件转了半天圈,显示附近无车。
一辆出租车远远亮着“空车”灯开过来。我赶紧招手。车子在我面前停下。司机是个中年大叔,脸膛黑红。
“去哪?”他问,嗓门挺大。车里开着电台,放着吵闹的流行歌。
“麻烦您,找个便宜点的酒店。”我说。声音有点哑。
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我,又看了看我湿透的衣服和那个旧箱子。“行,知道个地方,干净,价钱也合适。”
车子启动。雨水在车窗上模糊了外面的世界。那些精致的别墅,修剪整齐的草坪,都变成了流动的色块。像一幅被水泡坏的画。
电台在放一首苦情歌。女歌手唱得撕心裂肺。
司机大叔跟着哼了几句,突然说:“姑娘,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没事。淋点雨而已。”
他叹了口气,没再问。车里只有音乐声和雨刮器单调的刮擦声。
酒店很旧。在一条老街上。霓虹灯招牌缺了几个笔画,闪烁着“悦宾旅社”四个字。空气里有股潮湿的霉味和劣质消毒水混合的味道。
前台是个打着哈欠的小姑娘。她扫了一眼我的身份证和那张支票复印件——那是唯一能证明我还有点钱的凭证——麻利地开了间房。“押金一百。302房。”
房间很小。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个旧电视,一个窄小的卫生间。墙壁有些发黄。窗户对着另一栋楼的墙壁,距离近得能看清对面窗台上的灰尘。
我放下箱子。保温桶里的汤还是温的。是王姨拿手的莲藕排骨汤。我喝了一口。味道没变。喉咙里哽得厉害。
脱掉湿衣服,冲了个热水澡。热水打在皮肤上,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一点。
躺在床上。硬板床硌着骨头。周家那张能把我整个人陷进去的进口床垫,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支票就放在床头柜上。上面的数字很清晰。周临枫的“买断费”。买断了我三年的婚姻,买断了我自以为是的爱情。
真贵。
又真便宜。
我闭上眼。眼泪终于流下来。不是为周临枫。是为我自己。为那个傻乎乎相信灰姑娘能穿上水晶鞋的贾岄。水晶鞋是假的,南瓜马车会消失,王子……王子只爱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