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小叔…”他的声音破碎得只剩气音,巨大的悲恸将他撕碎。
卡戎的身体正在快速变冷,僵硬。
那双灰绿色的、总是带着暖意和锐利的眼睛,空洞地望着无尽的落雪的天空。
只有他紧握的左手,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力量。
雷萨颤抖着,几乎是掰断了那僵硬的手指。
掌心里,是一枚被血染红、边缘因巨力而变形的金属徽章——苍蓝学院的印记。
徽章背面,有一个潦草却深刻的、被血浸透的刻痕:一个扭曲的、被荆棘缠绕的眼睛。
徽章下,还压着一小片来自那怪物的、坚硬的灰黑色甲片。
碎片上,烙印着一个微小的、冰冷的三角符号。
永生议会的标记。
不是意外。
不是野兽。
是谋杀。
是清除。
冰冷的、粘稠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瞬间取代了悲伤,冻结了雷萨的血液。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濒死的狼,凶狠地扫视着黑暗的森林。
他感觉到了。
那冰冷的、审视的、非人的目光,还藏在某处!
“出来!”
他嘶哑地咆哮,声音里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毁灭欲,“给我滚出来!!!”
风雪呜咽。
突然,他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一具“尸体”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杀人犯!
杀意如冰锥刺入大脑!
身体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
他抓起血泊中自己那柄猎刀,在那名灰甲士兵猛地弹起、匕首刺来的瞬间,转身挥臂!
“死!”
刀锋破空。
就在即将触及对方脖颈的刹那——一根细长的白线在雷萨眼前闪过,随即掌心传来灼烧般的剧痛!
仿佛有无形的针刺入!
紧接着,一股冰冷、狂暴、陌生的力量奔涌而出,覆盖了刀身!
噗!
没有金属碰撞声。
猎刀,连同士兵脖颈处的皮甲,在接触的瞬间,如同被风吹散的沙堡,无声无息地崩解成一片细密的、闪烁着微光的尘埃!
士兵的动作僵住了,面罩下的眼睛充满了极致的惊骇与茫然。
他抬手摸向自己的脖子,触到的却是一个碗口大的、边缘光滑得诡异的空洞。
鲜血喷涌。
他抽搐着倒下。
雷萨僵在原地,保持着挥刀的姿势。
他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残留着奇异触感的右手。
又看向地上那具死状诡异的尸体,和那蓬尚未落定的金属与血肉的尘埃。
风雪呼啸。
掌心的灼痛渐渐消退,但那毁灭性的力量感,却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灵魂里。
小叔最后那湮灭弩矢的一按……自己这不受控制的抹杀……这……是什么?
巨大的震惊、迷茫、悲伤和冰冷的愤怒在他体内疯狂搅动。
他缓缓弯腰,用沾满鲜血的、冰冷颤抖的手,死死攥紧了那枚染血的徽章和那片印着三角标记的甲片。
坚硬的边缘硌进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楚。
他僵立在血泊中,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被吸走了,只剩下心脏在空洞胸腔里疯狂擂动又骤然紧缩的窒息感。
风雪刮在脸上,像冰冷的嘲弄。
走了?
那个会用粗糙大手揉乱他头发、会用低沉嗓音教他辨识兽踪、会默默把肉块都拨到他碗里的男人……就这么……没了?
不是真的。
这一定是噩梦。
北境最冷的夜里才会有的、冻彻骨髓的噩梦。
醒来时,炉火还在噼啪响,小叔会皱着眉骂他睡觉不老实踢翻了柴堆。
可掌心下,卡戎脸颊的温度正在飞速流逝,那种冰冷,比任何北境的寒风都更刺骨,蛮横地捅穿了他自欺欺人的幻觉。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仿佛来自脏腑最深处的呜咽从他喉咙里挤出来。
紧接着,巨大的悲痛如同冰原下的暗流轰然破开冰面,将他彻底淹没。
他猛地扑倒在卡戎逐渐冰冷的躯体上,不再是徒劳地捂伤,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手指痉挛般地抓住小叔背后被血浸透、冻得硬挺的皮袄,仿佛这样就能阻止生命的流逝,阻止温度被这该死的冰雪世界彻底夺走。
“啊——!!!!”
不再是咆哮,而是破碎的、绝望的哀嚎,像失去母兽的幼崽,声音嘶哑扭曲,被风雪撕成碎片。
“回来…小叔…你回来啊!
别丢下我…别丢下我一个人……”眼泪终于决堤,滚烫地冲出眼眶,瞬间就在冰冷的皮肤上变得刺痛,和卡戎的血、地上的雪混在一起。
他全身都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每一次抽搐都牵扯着五脏六腑,带来尖锐的疼痛。
他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
时间失去了意义。
世界缩小到只剩这片被血污玷污的雪地,和他怀里这具正在慢慢变冷、变硬的躯体。
就在这无边的黑暗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时,一个早己被遗忘的、尘封的记忆碎片,如同溺水时抓住的一根枯草,猛地浮现在他混乱的脑海——那是很多年前,在镇上酒馆角落,一个醉醺醺的老佣兵唾沫横飞地吹嘘大陆奇闻,提到过遥远的帝都,传说中拥有神迹般力量的大人物,似乎…似乎触及过生与死的界限…但那话语模糊不清,更像是一个荒诞的传说,当时他只当是醉汉的呓语。
这念头一闪而过,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几乎立刻就被巨大的、冰冷的现实感碾碎。
眼前是卡戎冰冷的脸庞和空洞的眼睛,什么传说,什么奇迹,在这样绝对的死亡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风雪依旧,无情地覆盖着痕迹,试图掩埋这场惨剧。
最终,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气。
极致的悲伤之后,是更深沉、更无边无际的空洞和冰冷。
但那颗关于“传说”的微小种子,终究还是落在了意识最深的冻土之下,尽管它自己都未曾察觉。
他不能把小叔留在这里,留给风雪和可能潜藏的野兽。
这个念头如同一点微弱的火星,在冰冷的黑暗中亮起。
他艰难地、一点点地松开几乎僵硬的手指。
动作缓慢而滞涩,仿佛每一个简单的动作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
然后,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了卡戎至死都紧握的左拳。
染血的苍蓝徽章。
印着三角标记的甲片。
他将这两样东西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边缘几乎要嵌进骨肉里,那冰冷的触感成了连接他与现实、与仇恨的唯一锚点。
他深吸了一口这混合着血腥和雪沫的、冰冷彻骨的空气。
然后,他做了一件极其艰难的事。
他弯下腰,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将卡戎冰冷的身体背负起来。
成年男子的重量,加上冻硬的皮甲和衣物,对于一個精疲力尽、身心俱创的少年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他摔倒了一次,两次,每次都在雪地里喘着粗气,然后又挣扎着爬起,固执地、一次又一次地尝试。
他不能把他留在这里。
绝不能。
最终,他找到了一种近乎拖行的方式。
他脱下自己的腰带,缠在卡戎的手腕上,咬着牙,一步一步,倒退着,将这片他生命中最沉重的重量,拖离这片浸满鲜血的杀戮之地。
回镇的路,变得无比漫长。
风雪似乎也在阻挠他,每一步都深陷雪中。
汗水、泪水和雪水混合在一起,在他脸上结了一层薄冰。
他的手臂酸痛欲裂,肺部像着了火一样灼痛。
但身体的极度痛苦,反而暂时压制了那足以将他摧毁的悲恸,让他只剩下一个纯粹的、支撑着他前进的念头:带他回家。
当他终于拖着卡戎穿过寂静的镇子,回到那间再也没有了炉火光亮的小屋时,他几乎己经虚脱。
他没有将卡戎安置在床上。
那里太过温暖,太过属于生活。
他打开了小屋角落那扇通往地下储藏室的小门,一股常年不化的、地底深处的寒气扑面而来。
这里是他和小叔储存过冬肉和冰块的冰窖。
他小心翼翼,近乎虔诚地,将卡戎安置在冰冷的石台上。
他用干净的雪,一点点擦去小叔脸上、身上最骇人的血污,整理好他凌乱的衣物,尽管手指早己冻得麻木。
最后,他将那件染血的皮袄,重新仔细地盖在了卡戎身上,一首盖到下颌。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冰冷的黑暗中,看着石台上那安静的身影。
冰窖的寒气缭绕,仿佛时间在这里凝固了。
那荒诞的、关于帝都复活传言的碎片,在此刻死寂的冰冷中,似乎不再那么虚无缥缈,反而变成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冷的希望。
它无法温暖此刻的心,却像一枚最坚硬的种子,深埋进了冻土般的绝望之中。
他伸出手,最后一次,极其轻地碰了碰卡戎冰冷僵硬的手背。
“等我。”
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着这片永恒的寒冷,许下了一个沉重的诺言。
然后,他退出了冰窖,沉重地关上了那扇隔开生死温度的木门。
他站在空荡死寂的小屋中央,寒意从脚底蔓延到头顶。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那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松针茶和炖肉的香气,但现在只剩下冰冷和血腥味。
他攥紧了手中的徽章和甲片,坚硬的边缘几乎要嵌进骨肉里。
然后,他才迈出了第一步。
脚步沉重,像是拖着无形的镣铐。
他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地窖的门,因为他知道,他最重要的部分己经留在了那里。
他走向门外的黑暗,走向那片弥漫着阴谋与鲜血气味的未来。
身后的冰窖里,封存着他死去的至亲和无尽的悲伤。
火堆己冷,唯余灰烬。
而他,正从灰烬中走出,携带着一颗同样化为灰烬、却因一个冰冷誓言而亟待燃烧复仇之火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