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势陡峭,林木深秀,越往上走,人迹越是罕至。
一条被荒草和落叶几乎完全覆盖的崎岖石径,蜿蜒曲折,通向云雾缭绕的山腰深处。
陈默背着一个小小的、磨破了边的旧包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里,仿佛冥冥中有种模糊的牵引。
也许只是单纯的走投无路,城里每一寸熟悉的土地都让他窒息。
测仙石那冰冷的触感和满场的嘲笑,如同附骨之疽,驱之不散。
山路越来越陡,脚下的碎石不时打滑。
汗水浸透了后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西周古木参天,浓密的树冠遮天蔽日,只有稀疏的光斑顽强地穿透下来,在地上投下摇曳的碎金。
空气潮湿而清凉,弥漫着泥土、腐叶和某种不知名野花的淡淡香气,鸟鸣声时远时近,更添幽深寂静。
这寂静与山下城镇的喧嚣截然不同,它沉淀着某种古老的气息,让陈默因屈辱而翻腾的心绪,奇异地平复了一丝。
转过一道几乎被藤蔓完全遮蔽的隘口,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不算大的山间平地,被几株虬劲的古松拱卫着。
平地尽头,依着山壁,立着一座道观。
道观很小,很旧。
斑驳的朱漆院墙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灰败的泥胎,爬满了深绿色的苔藓。
正对着山路的两扇木门,颜色暗沉得几乎与背后的山石融为一体,门板干裂变形,门环锈迹斑斑,一只歪斜地挂着,另一只则不知所踪。
门楣上悬着一块同样饱经风霜的木质匾额,字迹模糊难辨,只能勉强认出最左边一个“守”字,中间像是“拙”,最右边则是一个几乎被风雨磨平的“观”字。
守拙观。
观前的小小空地上,散乱地堆着些劈好的柴禾,一个缺了口的粗陶水缸摆在角落,几只不知名的山雀在缸沿跳来跳去,啁啾鸣叫。
一切都透着一种被时光遗忘的破败和……孤寂。
陈默站在那扇歪斜的木门前,心头涌起一阵强烈的荒谬感。
这就是自己漫无目的奔跑的终点?
一座比山下他寄居的破祠堂还要荒凉的道观?
他踌躇着,手指蜷了又松。
是转身离开,还是……“吱呀——”一声干涩悠长的摩擦声打断了陈默的犹豫。
那扇看起来随时会散架的木门,竟被人从里面缓缓拉开了一道缝隙。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同样打着补丁的灰色道袍的老者,出现在门后。
老者须发皆白,梳着简单的道髻,用一根乌木簪别着。
脸庞清瘦,皱纹深刻,如同古树的年轮,刻满了岁月的痕迹。
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温和,像两泓深山里未被尘嚣污染的潭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正静静地看着陈默。
他的目光很平静,没有山下那些人惯有的审视、好奇或鄙夷,只是纯粹地看着一个出现在山门前的陌生少年。
那目光仿佛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让陈默因连日奔波和心绪激荡而紧绷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一丝。
“小居士,”老道长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平和温润,带着山间清晨般的清冽,又有着长者特有的宽厚,“此乃荒僻之地,不知何故至此?”
陈默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想说测仙石的无情,想说满城的嘲笑,想说无处容身的绝望……可那些话在舌尖滚了滚,最终只化作一个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疲惫的音节:“我……无处可去了。”
声音很低,带着少年人强撑自尊却又难掩脆弱的颤音,消散在山林静谧的空气里。
老道长清亮的目光在陈默风尘仆仆、难掩沮丧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他肩上那个小小的、寒酸的包袱。
那目光里似乎掠过一丝了然,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但更多的,是一种洞悉世情的平静。
他没有追问缘由,只是微微侧身,让开了门口逼仄的空间。
“既是缘法,”老道长的声音依旧平和,如同山间流淌的溪水,“山门虽陋,尚可遮风避雨。
小居士若不嫌弃,便进来歇歇脚吧。”
那扇破旧木门敞开的缝隙,不大,却仿佛在陈默眼前灰暗的世界里,透进了一线微光。
他望着老道长温和的眼睛,心头堵着的那块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丝缝隙。
他迟疑了一下,最终默默地抬脚,踏过了那道积着陈年灰尘的门槛。
门内是一个小小的天井,青石板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簇青草。
正对着天井的是三间同样简朴甚至有些残破的殿宇,供奉着模糊不清的神像,香火稀薄。
两侧是低矮的厢房。
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香烛味和一种陈旧的木头气息。
“贫道道号守拙,”老道长引着陈默走向西侧一间看起来稍微齐整些的厢房,声音温和,“小居士如何称呼?”
“陈默。”
陈默低声回答,目光忍不住打量着这简陋却异常整洁的环境。
虽然破旧,但一尘不染,连窗棂都擦拭得干干净净。
“陈默……”守拙道长轻声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好名字。
沉心静气,默守本真。”
他推开厢房门,里面只有一床、一桌、一凳,同样干净整洁。
“此间空置己久,简陋了些,小居士莫怪。
山中清苦,粗茶淡饭,若不觉委屈,便暂且安身。”
陈默看着那张铺着干净粗布被褥的木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
从父亲去世后,寄人篱下,看尽白眼,何曾有人如此平和地给予他一席之地?
他猛地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对着守拙道长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多谢道长收留!
陈默……感激不尽!”
守拙道长伸出手,轻轻扶住陈默的手臂。
那双手枯瘦却温暖有力。
“人生际遇,起落无常。
此处清静,正好养心。
不必言谢。”
他顿了顿,看着陈默依旧低垂的头颅和紧绷的肩膀,温声道,“奔波辛苦,且先歇息。
晚斋时分,贫道再来唤你。”
说完,守拙道长轻轻拍了拍陈默的手臂,留下一个宽厚温和的眼神,便转身离开了厢房,还细心地将那扇同样吱呀作响的木门带上了。
门扉合拢,隔绝了外面天井的光线,厢房里顿时昏暗下来。
陈默站在原地,听着老道长离去的、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连日积压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
他慢慢走到床边坐下,身下是硬硬的木板,却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踏实的安稳感。
他环顾着这间只有简单家具、却异常洁净的斗室,又想起山下那些刺耳的嘲笑和测仙石冰冷的死寂,再对比守拙道长那双平和包容的眼睛……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茫然、委屈和一丝微弱暖流的复杂情绪,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他慢慢躺倒在床上,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意识却异常清醒,盯着头顶***的、结着蛛网的房梁,久久无法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