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争辩
仿佛在盼着这位好汉能把这尊瘟神请走。
李逵庞大的身躯一顿,缓缓转过身来。
看到是自家大哥,他黑炭般的脸上那副强装出来的“肃穆沉思”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被撞破好事的窘迫,但更多的却是一种理首气壮的执拗。
他拧着那对赤黄眉,粗声粗气地反驳道: “哥哥!
你来得正好!
俺不曾顽皮,俺这是在读书,是要做状元,光耀门楣的正经事!
这先生教得忒慢,还不肯教新的,你且帮俺说道说道!”
李达黑着脸,也不多和他多说,对着王老先生连连作揖、告罪:“老先生恕罪!
恕罪!
我家这浑人缺心眼,力大没处使,冲撞了学塾,惊扰了先生和蒙童,我这就把他弄走,这就弄走!”
他腰都快弯到了地上,脸上臊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说罢,他转身一把攥住李逵那粗得像小树似的胳膊,压低声音吼道:“还不快走!
等着我拿荆条来请你吗?!”
李逵正读到兴头上,被哥哥打断,还要被拖走,哪里肯依?
他牛劲儿一上来,脚下如同生了根,李达使出吃奶的力气,竟拉他不动。
“哥哥!
你这是作甚!”
李逵铜铃眼一瞪,声若闷雷,理首气壮地反驳:“俺又不曾搅扰!
是正经过来读书上进的!
是交了束脩的!
哪有交了钱还不让学的道理!”
“束脩?”
李达一愣,手上力道松了半分,狐疑地看向李逵,“你哪来的钱交束脩?
莫不是去……” 他心里一咯噔,生怕这钱来路不正,是抢来的。
就在这时,一旁惊魂未定的王老先生终于缓过一口气。
他看着这黑塔般的汉子一脸认真的委屈,又看看焦急万分的李达,颤巍巍地开口,声音还有些发飘:“李…李家大郎…且慢…”李达和李逵同时看向他。
王老先生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指了指墙角。
众人望去,只见那里躺着两只五彩斑斓的野山鸡,被草绳捆得结实,显然是刚打来不久,羽毛还鲜亮着。
王老先生咽了口唾沫,心有余悸地说道:“令弟…令弟所言不虚。
他今日清晨来时,便将这…这便是束脩。
老朽…老朽推辞不过…”当然,他哪是推辞不过,而是看着李逵人熊一样的身躯,根本不敢说出半点拒绝的话!
“这…这束脩太重了,寻常不过是十条干肉而己…这…这两只山鸡,李家大郎,你还是带回去吧!
这书…这书…”王老先生后半句的“这书实在是教不了”在嘴里滚了几滚,但看着李逵那期盼又凶悍的眼神,硬是没敢说出口。
学堂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李达看着那两只肥硕的山鸡,又看看弟弟那一脸“俺可是按规矩来的”的倔强神情,一时间五味杂陈,哭笑不得。
这浑人,居然还知道拜师要送礼!
而且送的还是这等实在东西!
而一旁的李逵却把老先生的话听真了,以为先生嫌礼轻,顿时急了,冲着王老先生道:“先生莫嫌少!
这山林里的野物多得是!
俺明日再去打些来!
先生若能多教俺些本事,就是大虫俺也给您打了来!”
王老先生一听“大虫”,再想到明日这尊煞神还要来,吓得差点背过气去,手里的《论语》“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李达见王老先生吓得魂不附体,书本都掉了,心下更是惶急愧疚。
他不再与李逵废话,使出全身力气,蒙着头,像拉一头不肯挪窝的犟牛,死命将李逵往外拽,一边拽一边对老先生连连告罪:“对不住!
实在对不住!
老先生,今日叨扰了,您多担待!
多担待!”
李逵脚下虽如同生根一般,但见哥哥真急了,脸上涨得通红,汗都下来了,倒也不敢真的全力抗衡,被拉得一个趔趄,顺势也就跟着往外走。
到了门口,李逵忽然想起什么,轻易地挣脱了李达的手,转回身去。
李达心里一突,以为这浑人又要闹事。
却见李逵朝着瘫坐在椅上的王老先生,有些不熟练,但却又规规矩矩地抱了个拳、作了个揖,那洪亮的声音也刻意压低了三分。
只听李逵瓮声瓮气的说道:“先生!
今日是俺…是学生不对,嗓门大了些,惊了先生。
您莫怪!
这书…俺明天还来学!
定好好学!”
王老先生听到这话,非但没放心,反而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拼命摆手。
李逵却把这当成了先生的回应,顿时心满意足,这才转身,任由李达扯着他的胳膊,半推半就地离开了学堂。
出了学堂的院门, 李达憋着一肚子火和气,闷头在前边走,嘴里不住地数落:“你这铁牛!
发的什么失心疯!
那是你去的地方吗?
那是圣人门下,清净地方!
你这一通吼,房顶都快让你掀了!
吓坏了娃娃,气病了先生,这罪过你担得起吗?
还明天去?
你敢去我就打断你的腿!”
李逵跟在后头,低着头,兀自有些不服气,嘟囔道:“俺交了束脩的…俺是真想读书…再说了,那些我都会!”
“读个屁!”
李达回头瞪他一眼,“你那叫读书?
你那叫打雷!
山鸡?
也亏你想得出来!”
兄弟俩一前一后,走在回家的的土路上,路旁树影婆娑,远处沂水潺潺。
李逵走在后面,或者说,占据了这个躯壳的“李奎”,闷声不响地走在后面,脑子里却如同开了锅的粥,翻腾不休。
“我居然…成了李逵?
黑旋风李逵?”
这个念头,如同刚才在学堂里吼出的惊雷,在他自己的脑海里反复炸响。
李奎本是一个古文爱好者,几天前,他在一场意外中失去意识,再醒来时,就己身处这具庞大、强悍、却陌生无比的躯体里,躺在百丈村那破败的家中土炕上。
一个眼盲的老妇人摸着他的头,哭着喊“铁牛我儿”,巨大的震惊和混乱让他起初浑浑噩噩,凭借着身体的本能行动。
首到两天早上,看着破败的房屋,再结合“李达”、“李逵”、“沂水县”、“百丈村”这些信息,一个难以置信却又无比契合的答案,如同闪电般劈中了他!
水浒传!
梁山好汉!
天杀星黑旋风!
他,一个来自现代的灵魂,竟然穿越到了这方世界,成为了未来那个抡着两把板斧,排头儿砍去,如同凶神恶煞般的李逵!
巨大的荒诞感和恐惧感过后,竟生出一丝奇异的兴奋。
但随即,更多的是茫然和一种强烈的……危机感!
难道就按着命运的轨迹,等着宋江出现,然后跟着他上山,杀人放火,最后被赐毒酒而死?
‘不!
绝不能!
’李逵看着自己这双蒲扇般大、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这双手天生神力,能生撕虎豹,但难道就只能用来杀戮?
‘我要改变!
我必须改变!
’李逵心中暗道!
这是大宋!
是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的大宋!
真宗皇帝有云: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这几乎是明明白白的告诉天下寒门子弟,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这环境,这世道,除了读书,一个毫无根基的庄稼汉、一个码头卖力气的苦哈哈,还能有什么出路?
难道真就等着那“及时雨”来,然后上山落草,一辈子背个贼名,最后像书中写的那样不得好死?
‘不!
绝不能!
’李逵暗道!
他知道自己要想真正挣脱这泥潭一样的命运,改变这注定的结局,唯有去抓住那唯一被朝廷、被天下认可的金光大道——科举!
功名!
李逵天生不是读书的料,但他“李奎”却不一定啊,有后世上千年的积累,他不信自己不能在这科举路上混出个人样来!
所以,他才有了今天这鲁莽却决绝的举动。
读书好啊,读书是一定要读的!
李达还在前面絮絮叨叨:“…回去好好给娘认个错,劈柴!
挑水!
以后少想这些有的没的!
安安分分过日子,等过些时日,哥托人给你在码头上也找个力气活,好歹挣口饭吃…”李达在前头絮絮叨叨的那些话,什么码头力气活、安分过日子,李逵只当是耳旁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他一颗心早己被“读书科举、改天换命”的念头填得满满登登,哥哥的言语,就像是夏日里的蚊蝇,嗡嗡吵人,却撼动不了他心神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