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雨落心湖,狐纹初显
苏晚正在暖房翻晒药材,忽听窗外“哗啦啦”一阵响,抬头时见铅灰色的云压得极低,豆大的雨珠砸在青瓦上,溅起一片水雾。
檐下的风铃被风吹得叮当响,混着药草的清香,倒生出几分静意。
“公主,殿下让人送了新采的莲蓬来。”
青黛端着个青瓷盘走进来,盘子里卧着几颗饱满的莲蓬,碧绿水嫩的,“说让您剥着玩。”
苏晚指尖捏着片晒干的紫苏叶,闻言顿了顿。
自那日她染风寒后,萧玦总变着法儿地送些东西来——有时是刚摘的樱桃,有时是新焙的茶饼,甚至有次竟让人抬了盆开得正盛的茉莉,说“给药炉房添点颜色”。
她没接莲蓬,只垂眸继续翻药材:“放着吧。”
青黛却不肯走,凑到她身边小声道:“公主,您觉不觉得……殿下待您和从前不一样了?”
苏晚的动作顿住了。
紫苏叶的边缘有些扎手,像她此刻的心思。
是啊,不一样了。
他不再执着于揭她的面纱,也不再用“制药”来框着她,有时甚至会坐在暖房的窗边,看她捣药看半个时辰,目光落在她身上时,没了先前的灼人,倒添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软。
可这份“不一样”,却让她更慌了。
她是九尾狐,修行千年才得以化人,人间情爱于她而言,本是过眼云烟。
可萧玦指尖的温度,他守在榻边时沙哑的声音,甚至他笨拙碾药时沾了满手药粉的样子,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她控不住的涟漪。
“别乱说。”
苏晚把紫苏叶放进竹篮,声音有些发紧,“他不过是……一时新鲜。”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萧玦披着件玄色蓑衣走进来,蓑衣上沾着雨珠,进门时抖了抖,溅起几滴落在青砖上。
他墨发微湿,几缕贴在额前,衬得那双黑眸愈发亮,竟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
“在说什么?”
他径首走到药案旁,目光扫过那盘莲蓬,眉梢挑了挑,“没剥?”
苏晚没应声,低头去收拾药杵。
指尖刚碰到玉杵的冰凉,腕子忽然被攥住了。
萧玦的指腹带着雨水的凉,擦过她腕上的红痕——那是前几日她为他施针时,不慎被银针划到的,此刻淡得几乎看不见,他却偏生能精准地捏住。
“手怎么这么凉?”
他的拇指摩挲着那道红痕,声音比平时低了些,“暖炉呢?”
“忘了用。”
苏晚想抽回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他的掌心渐渐变热,暖意顺着腕骨往上爬,烫得她耳根都麻了。
“殿下,男女授受……无妨。”
萧玦打断她,另一只手拿起颗莲蓬,修长的手指捏住莲瓣,轻轻一掰就裂成了两半。
碧绿色的莲子滚落在盘中,他捏起一颗,剥了皮递到她唇边,“尝尝?
刚从湖里摘的,甜。”
莲子的清香混着他指尖的松木香飘过来,近得能闻见他蓑衣上的雨气。
苏晚僵在原地,没敢张嘴。
檐下的雨还在下,砸得窗纸沙沙响,暖房里的炭火明明灭灭,映得两人的影子落在墙上,竟有些缱绻。
“阿晚。”
萧玦忽然叫她的名字,声音低得像叹息,“你在怕什么?”
苏晚猛地抬头,撞进他的眼里。
那双黑眸里映着炭火的光,竟看得清里面的自己——戴着银纹面纱,身形单薄,像只随时会受惊的小兽。
她喉头发紧,想说“臣女没有怕”,却见他指尖的莲子递得更近了,几乎要碰到她的面纱。
“张嘴。”
他的语气带着点不容拒绝的霸道,却又没那么强硬,尾音甚至有些软。
苏晚鬼使神差地微微仰头,掀开面纱一角,咬走了那颗莲子。
清甜的汁水在舌尖化开,带着点微涩,像极了此刻的心情。
她慌忙垂下眼,想把面纱重新按好,手腕却忽然一松——萧玦竟松开了她。
她愣了愣,抬头时见他正低头看自己的手。
他的指尖沾着点莲心的绿,方才碰过她面纱的地方,竟悄悄泛红了,和那日捏银针时一样。
“殿下?”
苏晚下意识地问。
萧玦却没看她,只抬手用袖口擦了擦指尖,声音有些闷:“没什么。”
他转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看雨。
玄色的蓑衣还没脱,雨水顺着衣摆滴落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苏晚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那晚月光下,他说“本王只知道你是阿晚”时的样子,心尖莫名一揪。
他好像……对她的灵力格外敏感。
那日捏银针是,方才碰面纱也是。
凡人碰了她的灵力只会灼伤,可他只是指尖泛红,像是……能承受住似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苏晚按下去了。
凡人怎会承受得住狐族的灵力?
许是他体质特殊吧。
她低头剥起莲子,指尖却总想起他泛红的指尖,心乱得厉害。
雨下到深时才小些。
萧玦接了秦风递来的消息,说宫里传旨让他进宫议事,临走时回头看了苏晚一眼,想说什么,最终只道:“别乱跑。”
苏晚没应声。
他走后,青黛才凑过来,指着窗外道:“公主你看,殿下的马就拴在廊下呢,怕是怕您跑了。”
苏晚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匹黑马立在廊下,甩着尾巴打落鬃毛上的雨珠。
她没说话,心里却清楚——萧玦不是怕她跑,他是……不放心她。
这个认知让她有些慌,忙拿起药杵捣药。
可捣着捣着,却听见院门外传来吵嚷声。
青黛出去看了看,回来时脸色发白:“公主,是……是三皇子来了。”
苏晚的心猛地一沉。
三皇子萧钰,是柳家想扶上位的那位。
柳家倒了后,他安分了好些日子,怎么会突然来王府?
“他来做什么?”
苏晚放下药杵,指尖摸向袖中的银针。
“说是……说是听闻您医术高明,想请您去府中为侧妃瞧病。”
青黛的声音发颤,“可他带了好多侍卫,看着不像请人,倒像是……”倒像是来抢人的。
苏晚没等她说完,就起身往外走。
青黛想拦,却被她按住:“别怕,有秦风在。”
可走到院门口,却没见着秦风。
廊下的黑马还在,侍卫却少了大半——想来是萧玦进宫时带走了。
三皇子萧钰立在院门外,一身锦袍,面带笑意,看着倒温和,眼底却藏着冷:“永宁公主,本王听闻你医术了得,侧妃近日总咳,还请公主移步。”
他身后的侍卫都按着腰间的刀,气势汹汹的。
苏晚攥紧了袖中的银针,知道他哪是请她瞧病,分明是柳家倒了,想拿她来要挟萧玦。
毕竟京中谁都知道,玄王把永宁公主看得紧。
“殿下说笑了。”
苏晚垂眸道,“臣女只是个公主,医术远不及太医院的御医,殿下还是请御医吧。”
“公主这是不给本王面子?”
萧钰的笑冷了下来,往前逼近一步,目光落在她的面纱上,带着点探究,“玄王能请动公主,本王就不能?
还是说……公主只给玄王面子?”
他的话带着点挑衅,苏晚却没接。
她知道此刻不能硬碰硬,萧玦不在,秦风又不知去了哪里,真闹起来,她未必占得了便宜。
更何况……她不能暴露身份。
“臣女的确医术浅薄。”
苏晚往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若是殿下不嫌弃,臣女可以开个方子,让侍卫带回府去。”
萧钰却不依不饶:“方子哪有亲眼瞧得准?
公主还是随本王走一趟吧。”
他挥了挥手,身后的侍卫立刻上前一步,要去抓苏晚的胳膊。
苏晚指尖的银针己经抵在袖口,正想动手,忽听身后传来声冷喝:“谁敢动她?”
是萧玦的声音!
苏晚猛地回头,见萧玦立在廊下,玄色蓑衣己经脱了,只穿件玄色锦袍,墨发还湿着,脸色阴沉得吓人。
他手里捏着个令牌,秦风就跪在他脚边,头埋得很低:“属下失职,请殿下降罪!”
“滚起来。”
萧玦没看秦风,目光像淬了冰似的射向萧钰,“三皇兄,你带人闯本王的王府,是想造反?”
萧钰脸上的笑僵住了,显然没想到萧玦会这么快回来。
他强装镇定道:“二弟说什么呢?
本王只是请永宁公主去瞧病……本王的人,何时轮到你请了?”
萧玦往前走了两步,玄色的袍角扫过地面的水渍,带起一阵冷意,“三皇兄若是缺御医,本王可以送几个去,不必劳烦公主。”
他的话带着毫不掩饰的护短,苏晚站在他身后,竟莫名觉得安心。
萧钰的脸色变了变,看着萧玦阴沉的脸,终究没敢再硬来,只哼了声:“既然二弟这么护着,那本王改日再来。”
他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院门外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雨声淅淅沥沥的。
“殿下……”苏晚刚想说话,手腕忽然被攥住了。
萧玦的力道很大,捏得她生疼,眼底的阴沉还没散,带着点后怕和……怒气?
“谁让你出来的?”
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股吓人的气势,“不知道危险?”
苏晚被他吼得愣了愣,眼眶忽然有些热。
她知道他是担心她,可被他这么攥着吼,又觉得委屈。
她挣了挣:“臣女只是……只是什么?”
萧玦打断她,俯身逼近,黑眸里的情绪翻涌得厉害,“只是觉得自己能应付?
若是本王晚回来一步呢?
若是他真把你带走了呢?”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是咬着牙说的,攥着她手腕的手却松了些,指尖轻轻擦过她的腕骨,带着点颤抖。
苏晚看着他眼底的后怕,忽然说不出反驳的话了。
她垂下眼,小声道:“臣女知错了。”
萧玦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
他抬手想碰她的面纱,指尖在半空中停了停,终究还是收回来了,只道:“以后待在暖房里,别出来。”
他转身让秦风去查三皇子的动静,自己却没走,又坐回了窗边的椅子上,继续看雨。
苏晚被他看得不自在,低头捣药,却总觉得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点复杂的情绪。
雨彻底停时,己是傍晚。
天边染着晚霞,把半边天都映红了。
萧玦接了碗药,是苏晚给他熬的安神汤——他近日似乎总睡不安稳,她便每日熬一碗。
他接过药碗时,指尖碰了碰她的,苏晚下意识地缩了缩手。
他却忽然攥住了,目光落在她的手背上:“那日为你施针的地方,还疼吗?”
苏晚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她染风寒时,他守在榻边,她为他扎针缓解疲劳的事。
那时他睡着了,她不小心被银针划到了手背,留了个小口子,早就好了。
“不疼了。”
她轻声道。
萧玦却没松开她,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那里光滑细腻,什么痕迹都没有。
他的指尖又开始泛红了,这次却没像之前那样躲开,反而盯着那抹红看了许久,声音低得像自语:“阿晚,你到底……是什么来头?”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刚想抽手,却见他忽然抬头看她。
他的黑眸里映着晚霞的光,竟有些亮,像是有星辰落在里面。
“那日三皇子抓你时,你袖中的针是不是想扎他?”
他忽然问,“你不怕伤了凡人?”
苏晚的呼吸一滞。
他看见了?
她明明藏得很隐蔽。
“你别怕。”
萧玦见她慌了,反而松开了她的手,声音软了些,“本王不是要问你的身份。
本王只是……想护着你。”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面纱上,晚霞的光透过窗棂落在上面,银纹泛着细碎的光,将她的脸遮得若隐若现。
他忽然起身,走到药案旁,拿起那套银针——就是那晚他在月光下拿的那套。
“这个,你收好了。”
他把银针递给她,指尖又红了,却没缩手,“以后再有人欺负你,不用忍着。
伤了人,本王担着。”
苏晚看着他泛红的指尖,又看着他眼底的认真,眼眶忽然湿了。
她接过银针,指尖有些抖:“殿下……为何要对臣女这么好?”
萧玦没回答。
他转身走到门口,晚霞的光落在他身上,把玄色的锦袍染成了暖红。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嘴角竟微微勾了勾,像是笑了:“因为你是阿晚。”
又是这句。
苏晚攥着银针,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廊下,心湖彻底乱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隔着面纱都能感觉到发烫。
那晚苏晚又没睡好。
后半夜忽然起了风,吹得窗纸沙沙响。
她以为是萧玦来了,披衣起身,却见窗外空无一人,只有院中的梧桐叶被风吹得落下几片。
她松了口气,却又有些失落。
正想回榻上,忽然觉出不对劲——空气中有股淡淡的腥气,不是药草的香,也不是萧玦身上的松木香,倒像是……血腥味。
她心头一紧,摸出袖中的银针,悄悄推开房门。
廊下的灯笼还亮着,昏黄的光打在地上,竟映出几滴暗红的血。
是萧玦!
苏晚没顾得上披外衣,循着血迹往前跑。
血迹一路延伸到萧玦的书房,她推开门时,正见萧玦靠在书架旁,手捂着腹部,玄色的锦袍被血浸湿了一大片,脸色苍白得吓人。
“萧玦!”
苏晚冲过去扶住他,指尖碰到他的衣服,烫得惊人——是血的温度。
萧玦似乎没想到她会来,愣了愣,想推开她,却没力气:“你怎么来了?
回去。”
“别说话!”
苏晚按住他乱动的手,声音发颤,“伤口在哪?
让我看看!”
她想掀开他的衣服,他却攥着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别碰……本王没事。”
“都流血了还说没事!”
苏晚急得快哭了,眼泪差点掉下来,“你松开!
我是御医,我能治!”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萧玦愣了愣,竟真的松开了手。
苏晚立刻掀开他的衣襟,见他腹部有道很深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像是被利器划的。
“怎么弄的?”
她一边拿银针封住他的穴位止血,一边急声问。
萧玦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她的面纱被风吹得有些歪,露出小半张脸,眼角因为着急,竟隐隐泛着点淡红——是狐纹!
苏晚正忙着施针,没注意到他的目光。
她从袖中摸出伤药,想撒在伤口上,指尖却忽然被攥住了。
萧玦的指腹擦过她的眼角,声音沙哑得厉害:“阿晚……你这里,红了。”
苏晚一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狐纹。
她慌忙想躲,却被他按住后颈,动弹不得。
他的额头抵着她的,呼吸带着血腥味,却又很烫。
“别躲。”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点蛊惑,“让本王看看……好不好?”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她的面纱系绳,这次苏晚没有躲。
她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眼底的血光和那抹化不开的温柔,忽然觉得——揭开也无妨。
“咔哒”一声轻响,系绳松了。
银纹面纱飘落,露出了苏晚的脸。
没有瘢痕,只有张极美的脸。
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鼻尖小巧,唇瓣是自然的粉。
最惹眼的是眼角,那点淡红色的狐纹在烛光下泛着微光,像片小小的枫叶,非但不突兀,反而添了几分灵动。
萧玦看着她,彻底愣住了。
他原以为面纱下是怎样的风华,却没想过会是这样……像画里走出来的人,不对,像青丘来的狐。
“你看……”苏晚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点不安,“臣女……”话没说完,就被萧玦拽进了怀里。
他的手臂很紧,几乎要把她揉进骨血里,腹部的伤口被扯到,他闷哼了一声,却没松手。
“阿晚。”
他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你真好看。”
苏晚的心跳瞬间失序。
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来,带着血腥味和松木香,竟让她觉得无比安心。
她抬手抱住他的腰,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傻瓜……先治伤。”
萧玦却没动,只是抱着她,在她颈窝里蹭了蹭,像只黏人的大型犬。
烛光落在两人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
窗外的风停了,只有烛火噼啪作响,和两人过快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
苏晚忽然觉得,这场雨落得真好。
落得心湖起了涟漪,落得面纱落了,落得……他抱了她。
只是她没看到,萧玦埋在她颈窝的脸,嘴角正微微勾着。
他的指尖抵在她的后背,那里也悄悄泛红了,却被他用衣袖挡住了。
他好像……越来越能承受她的灵力了。
这个念头,苏晚此刻没空去想。
她只知道,被萧玦抱着的地方,很暖,暖得像要把千年的修行都化了似的。
或许……留在人间,留在他身边,真的不是坏事。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