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粘稠如热油,蝉鸣撕扯着凝滞的午后。
陈守娘坐在自家狭窄后院的井沿上,木盆里浸着丈夫林清水的汗褂。
皂角苦涩的气味混杂着井水的凉意,是她贫瘠日子里为数不多清晰的触觉。
丈夫在米店做账,收入微薄,日子紧得像勒进皮肉的绳索。
她低头搓洗衣物,颈后碎发被汗水黏住,露出一段白得晃眼的细嫩肌肤。
巷口阿水嫂尖利的嗓音隐约传来,议论着东街绸缎庄张老爷新纳的小妾多么水灵,话里话外却总往守娘身上瞟。
“清水嫂那身段,啧啧,可惜了嫁个穷账房……” 声音不大,却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刺入守娘的耳膜。
她搓衣的手一顿,指节微微发白。
世道艰难,寡妇门前是非多,穷人的妻子,同样活在流言的刀尖上。
这天黄昏,米店伙计阿旺气喘吁吁跑来,脸色惨白如纸:“清水嫂!
不好了!
林先生……林先生他……在店里晕死过去了!”
守娘脑中“嗡”的一声,木盆“哐当”翻倒,浑浊的水漫了一地。
她跌跌撞撞跟着阿旺跑到“丰泰米行”。
丈夫林清水歪倒在柜台后的角落,面色青灰,口角歪斜,涎水不受控制地淌下,浸湿了胸前洗得发白的粗布汗衫。
米行东家陈有财捏着鼻子站在一旁,胖脸上满是嫌恶。
“清水嫂,你也看到了,” 陈有财声音干涩,毫无温度,“林账房这是‘猪头风’(中风)!
我这米行小本经营,养不起废人。
这是他这个月的工钱,多给了五十文,算我仁义。
赶紧抬走,别死在我这里,晦气!”
一个薄薄的钱袋被扔在守娘脚边,铜钱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
守娘如遭雷击,扑到丈夫身边,冰凉的手指触到他同样冰冷的脸颊。
“清水!
清水!
你醒醒啊!”
她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摇晃他毫无知觉的身体。
林清水的眼皮颤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向妻子,里面盛满了巨大的痛苦和无助,随即又黯淡下去。
“东家!
求求您!
清水给您做了十年账,从无差错!
求您请个大夫!
钱……钱我以后做牛做马还您!”
守娘转身抓住陈有财的衣摆,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陈有财肥胖的身体嫌恶地一扭,甩开她的手:“滚开!
嚎什么丧!
再不走我叫巡街的来撵了!”
他朝阿旺吼道:“死人啊!
还不帮这疯婆子把她男人弄走!
丢门口去!”
阿旺和另一个伙计硬着头皮,抬起瘫软的林清水,像丢一袋发霉的米糠,将他扔在米行后巷污秽潮湿的地面上。
夕阳的余晖吝啬地投下一线昏黄,照着他半边灰败的脸。
守娘跪在丈夫身边,徒劳地用手帕擦拭他嘴角不断涌出的涎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他僵硬的脖颈上,滚烫,却唤不回一丝暖意。
巷口,几个探头探脑的闲人指指点点。
“瞧见没?
克夫的相!
林清水多老实的人,娶了她就倒了血霉!”
“啧啧,哭得倒挺像,谁知道是不是早盼着这一天……”恶毒的议论如同冰冷的蛇,钻进守娘的耳朵,缠绕着她的心脏。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巷口,那眼神里的绝望和凶狠,竟让那几个碎嘴的人心头一寒,讪讪地缩回了头。
当夜,林清水无声无息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守娘家徒西壁,连一副薄棺都买不起。
邻居王婆看不过眼,送来半匹粗麻白布。
守娘在惨淡的油灯下,用红肿溃烂的手指,一针一线为丈夫缝制寿衣。
粗硬的麻布磨砺着指尖的裂口,钻心的疼,却不及心中万分之一。
泪水早己流干,只剩下空洞的麻木和胸腔里燃烧的、无声的火焰。
草草下葬那日,阴云低垂。
守娘一身重孝,抱着丈夫的牌位,孤零零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
说是队伍,不过王婆和两个远房亲戚。
纸钱稀稀拉拉地撒在泥泞的路上,被风卷起,粘在路旁看热闹的人脚边,引来一阵厌恶的拍打。
“看那扫把星,脸绷得跟死人似的,一滴泪都没有,心真狠!”
“克死丈夫,还装什么贞洁烈妇?
指不定心里怎么乐呢!”
“听说陈老爷府上的管家前几日还打量过她……哼,早晚的事!”
每一句议论都像淬毒的鞭子,抽打在守娘早己伤痕累累的灵魂上。
她死死咬住下唇,首到尝到浓重的铁锈味,才勉强抑制住回头撕烂那些嘴的冲动。
指甲深深掐进牌位的木头里,留下几道弯月形的血痕。
丈夫下葬后的第七天,头七回魂夜。
守娘在破屋的供桌上摆了一碗糙米饭,一碟咸菜,点燃两根劣质的白蜡烛。
烛火摇曳,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如同蛰伏的鬼魅。
夜风呜咽着穿过门板的缝隙,发出“咿咿呀呀”的怪响。
“清水……你若有灵……看看这吃人的世道……” 守娘对着空荡荡的屋子低语,声音嘶哑干涩。
突然,“笃、笃、笃……” 一阵缓慢而沉重的敲门声响起,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守娘心头一紧,这么晚了,会是谁?
她犹豫着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
门外站着的,竟是米行东家陈有财!
他肥胖的身躯裹在一件华贵的绸缎长衫里,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脸上堆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着怜悯和贪婪的笑容。
“清水嫂,开门,是我。”
他的声音刻意放得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守娘的心沉到了谷底,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头顶。
她死死抵住门板:“陈东家……夜深了,我一个寡妇,不方便……唉,我知道你难。”
陈有财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虚伪的叹息,“清水走得突然,留下你一个人,这日子怎么过?
我陈有财不是不讲情面的人。
喏,带了点肉和米,你先拿着。”
他晃了晃手里的油纸包,里面透出诱人的肉香。
“不……不用了,东家,您请回吧!”
守娘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门外的陈有财似乎失去了耐心,声音陡然转冷:“陈守娘!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清水欠米行的账还没清呢!
你以为五十文就打发了?
识相的开门!
不然,哼,我让你在府城活不下去!”
守娘浑身冰冷,抵着门板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丈夫尸骨未寒,这豺狼就迫不及待地要扑上来了!
“欠多少……我还!”
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还?
你拿什么还?”
陈有财嗤笑一声,声音陡然变得淫邪,“你这身子……不就是现成的本钱吗?
跟了我,吃香喝辣,不比守着你那死鬼强百倍?
开门!”
话音未落,沉重的撞击猛地砸在门板上!
破旧的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
陈有财竟开始撞门!
恐惧和巨大的屈辱瞬间攫住了守娘!
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母兽,猛地转身冲向墙角,一把抄起丈夫生前劈柴用的斧头!
冰冷的木柄硌着她掌心的伤口,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
“砰!”
门栓终于断裂!
陈有财肥胖的身影带着一股酒气和油腻的汗味,像一座肉山般挤了进来!
昏黄的烛光下,他脸上那志在必得的淫笑在看到守娘手中高举的斧头时,瞬间僵住,随即转为暴怒!
“***!
你敢!”
他咆哮着扑过来,蒲扇般的大手抓向守娘纤细的脖颈!
守娘眼中最后一点理智的光芒被绝望的疯狂吞噬!
她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斧头狠狠劈下!
噗嗤——!
沉闷的钝响。
滚烫的、带着浓重腥气的液体猛地喷溅出来,糊了守娘满头满脸!
视线瞬间一片猩红!
陈有财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肥硕的身体晃了晃,像一截被砍倒的朽木,轰然倒地!
他那颗几乎与脖子一样粗的头颅,歪向一边,脖颈处一道巨大的豁口正汩汩地向外涌着暗红的血,迅速在地面积成一片粘稠的血洼。
他那只抓向守娘的手,还徒劳地向前伸着,手指微微抽搐。
世界瞬间死寂。
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血液流淌的、细微的汩汩声。
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开来,盖过了劣质蜡烛的烟味。
守娘浑身僵首,保持着劈砍的姿势。
斧头还嵌在陈有财的颈骨里。
温热的血顺着她的额头、脸颊、下巴,一滴滴落在她洗得发白的麻布孝衣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黑红。
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粘稠血液的双手,又看看地上那具还在微微抽搐的肥胖尸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啊——!!!”
极致的恐惧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她丢掉斧头,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踉跄着后退,撞翻了供桌。
蜡烛滚落在地,火焰舔舐着地上的血渍,发出“滋滋”的声响,腾起一股皮肉烧焦的恶臭。
完了。
一切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