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焦土日头毒得能烫瞎人眼。天空是一片毫无杂质的、被烧得发白的蓝，
悬着那颗肆意喷吐烈焰的金乌。土地龟裂，裂缝纵横交错，像垂死巨人脸上干涸绝望的皱纹，
一直蔓延到视线尽头。山是秃的，往日覆着的、能滴出油来的绿，早被熬尽了最后一滴精血，
只剩下枯槁的灰黄，山石裸露着，被晒得滚烫，远远望去，空气在那上面扭曲翻滚，
像是大地痛苦的蒸腾。村子死寂。狗都不叫了，趴在唯一还有点阴翳的墙根下，
舌头耷拉在外，喘气声拉风箱一般。连最聒噪的知了也哑了火，或许早已被烤成了空壳。
阿和站在村子后山的秃坡上，像一截被雷劈过、烧焦了的枯木桩。汗水刚从毛孔里渗出来，
立刻就被贪婪的空气舔舐殆尽，只在古铜色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白色的盐渍。
他的粗布褂子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硬邦邦地硌着皮肉。目光向南。那是山外唯一的方向。
可除了更远处几座同样光秃、仿佛随时会燃烧起来的山峦，什么也没有。没有绿意，
没有水源，没有希望。他脚下的草，曾经能没过膝盖，如今只剩一点枯黄的根茎，脚一碾，
就化成呛人的粉末。他的日子，就跟这脚下的草，跟这眼前的山，一模一样——被榨干了，
烤焦了，看不到一点活气。肺里像是塞了一把粗粝的沙土，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绝望的味道。爹娘走得早，没给他留下半亩肥田，
只有这坡上几块靠天吃饭的薄地，和村头一间晒透了、四壁漏风的土坯房。
他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脊梁骨后永远贴着“欠债”两个字。二十啷当岁，
一把子力气，却像是被困在这焦渴地狱里的囚徒，挣不脱，也死不了。
二、 夜魇白日是炼狱，夜晚也绝非解脱。梦里永远是那片挥之不去的玄色。
浓重、粘稠、不透光的乌云，压得极低，仿佛就贴着他的鼻尖滚动，却偏偏不肯漏下一滴雨。
它们蛮横地吞噬了月亮，吞噬了所有可能的光源。
他在一片绝对的昏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逃避什么，
胸腔里堵着石头，喊不出声。然后，总会惊醒。冷汗浸湿了草席，心口咚咚狂跳，
像是要撞碎那单薄的胸膛。屋外，月光惨白，依旧没有一丝云彩。死寂里，唯有那愁绪，
不像梦中的乌云那般汹涌，反而像江南梅雨天檐下的蛛丝，细细密密，无声无息地飘下来，
一层又一层，缠裹住心脏，勒进皮肉，最后全都挂在了窗外那棵孤零零的高大梧桐树上。
叶子早被晒得卷了边，耷拉着，承不住这许多无形的重量，
在夜风里发出细微又刺耳的摩擦声，像是哀叹，又像是诅咒。他瞪着眼，
直到那惨白的月光被更惨白的天光取代。新一天的酷刑，又要开始了。
三、 危楼村东头有座废弃的鼓楼，据说是前朝留下的，木结构，歪歪斜斜，饱受虫蛀风蚀，
平日里没人敢上去，怕它哪天就彻底散了架。阿和却成了那里的常客。仿佛自虐一般，
他踩着吱呀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的楼梯，一步步攀上那摇摇欲坠的顶层。
视野陡然开阔。整个村子的破败与绝望，一览无余。枯死的田地，低矮的土房，龟裂的河床，
像一幅巨大而残酷的焦墨画，铺陈在灼热的阳光下。风毫无遮挡地吹过，
带着火星子般的热度。他本想来这里，站得高些，或许能望见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或许能把心底那沉甸甸的石头暂时卸下。可没有。每一次，他抓住腐朽的栏杆，
指甲抠进松软的木头里，极目远眺，看到的只是更远处、同样荒芜的山峦，一层叠着一层，
像巨大的、无法逾越的牢笼栅栏。想象中山外的世界——繁华的街市，喧嚣的人烟，
不夜的灯火，流淌着蜜与奶的温暖港湾……这些从路过歇脚的货郎嘴里听来的零碎，
此刻变得比梦境还要虚幻。那是水中的月亮，手指一戳就碎；是镜里的鲜花，
永远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遥远得令人窒息。每一次满怀希冀地爬上来，
最终都被更深的无力感狠狠掼回现实。他下楼的脚步比上楼时更沉重，更踉跄，
那危楼每一次晃动，都像是他心弦即将崩断的预警。四、 鸠声野外更是死地。
河床彻底干了，露出河底狰狞的巨石和龟裂的淤泥，散发着腥臭。
偶尔能看到一两条早已僵挺、被晒成肉干的鱼，嵌在泥缝里，眼窝是两个黑窟窿。
只有一种声音，固执地打破这令人心慌的死寂。“咕——咕——咕——”是斑鸠。
村民叫它“鸠妇”。那叫声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哀戚和执拗，
一声接着一声，不疾不徐，仿佛在呼唤着什么永远得不到回应的事物。
阿和蹲在枯竭的田埂上，听着那声音。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滴进干裂的泥土里，
瞬间消失无踪。他觉得那鸠妇就是在替他叹息，替这片土地上所有苟延残喘的生灵叹息。
呼唤雨水，呼唤生机，呼唤一个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安稳的归宿。他的归宿又在哪里？
像村里大多数光棍一样，守着这几块绝收的地，熬干最后一滴汗水和希望，
然后无声无息地烂在这土屋里，像那条河底的干鱼？这个念头让他浑身一颤，猛地站起来，
眼前一阵发黑。烈日毫不留情地鞭挞着他的身躯。
五、 异客日子就在这无尽的炙烤和绝望中，一天天熬过去。
就在阿和觉得自己快要变成一块没有知觉的焦炭时，村子里来了个外人。
那是个老的看不出年纪的行脚僧，或许是个游方道士，衣衫褴褛，百衲衣几乎成了布条，
赤着一双黑黢黢、结满厚茧的脚，却走得极稳。他瘦得脱了形，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像是能把人看穿。他径直走到村口那棵半枯的老槐树下，盘腿坐下，解下背上的破葫芦，
抿了一口里头顶多只剩一口的浑水，然后就闭目不动了，像尊泥塑的菩萨。
在这个滴水贵如油、人人自危的时节，一个外来者并不能引起多少同情。
村民们的眼神麻木而警惕，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多一张嘴，
就多一份争抢那点可怜水源的风险。只有阿和，鬼使神差地，
在自己水罐里本就少得可怜、浑浊不堪的积蓄中，舀出了半碗，一步步挪过去，
递到那老者的面前。老者睁开眼，那目光清亮得像山泉，丝毫没有长途跋涉的疲惫和饥渴。
他看了看阿和，又看了看那碗底带着泥沙的水，没接，只是微微一笑，
声音沙哑却有种奇异的穿透力：“后生，心肠倒好。只是这水，救不了你的渴。”阿和一愣，
手僵在半空。“你心里的旱，比这地界的旱，更厉害些。”老者缓缓道，
目光扫过四周焦黄的土地和麻木的村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烈日熔金，
焦禾杀稼，是劫数。可心要是死了，就算立刻降下甘霖，也浇不活一棵从根上枯烂的树。
”阿和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多久了？
多久没有人看穿他那点深埋的、连自己都不敢仔细触摸的愁苦了？
他噗通一声跪坐在滚烫的地上，像是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语无伦次起来，
把那些无人可说的梦魇、登高远望的失望、鸠声里的凄凉、对未来的恐惧……全都倒了出来。
他说得颠三倒四，额头抵着灼热的地面，肩膀剧烈地抖动。老者静静听着，
等他终于说得力竭，只剩下压抑的抽气声，才缓缓伸出手，枯瘦的手指轻轻点在他的眉心。
那指尖竟带着一丝奇异的凉意。“痴儿。”老者叹道，“雨，不是等来的。路，
也不是望出来的。你看见山挡路，只知愁它高，为何不想着，翻过它去？”“翻过去？
”阿和抬起头，脸上泪水泥污混作一团，“我怎么翻？我什么都没有……”“你有一双手，
两条腿，一条命。”老者目光如炬，“枯坐愁城，便是坐以待毙。动起来，哪怕是用手刨，
用牙啃，也能给自己刨出一条活路来。日子就像这鬼天气，不会总是烈日当头，
也不会永远干旱无雨。但雨落下时，你得确保自己还没变成一具跪着的枯骨，你得站直了，
接得住！”老者说完，拿起那半碗水，却没有喝，而是手腕一倾，
将水缓缓浇在身旁老槐树暴露在外的、干枯的根须上。浑浊的水瞬间被贪婪地吸尽，
看不出任何变化。然后，他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重新背起葫芦，竟不再看阿和一眼，
踢踢踏踏地，朝着村外那滚烫的、热浪扭曲的道路走去，很快变成了一个摇曳的黑点，
最后彻底消失在刺目的白光里。仿佛从未来过。阿和却久久跪坐在原地，
眉心那一点凉意仿佛还在，老者的话像烧红的烙铁，一个字一个字烫在他的心尖上。翻过去？
六、 掘进那天之后，阿和变了。他不再整天望着远山发呆，也不再爬上那危险的鼓楼。
他眼神里那种麻木的愁苦褪去了一些，换上了一种近乎偏执的狠劲。他开始疯狂地劳作。
别人躲日头时，他扛着锈钝的镢头，跑到村后最干旱的坡地，发疯似的往下刨。
有人说他傻了，那地方自古就打不出水。阿和不理会，虎口震裂了，渗出的血染红了镢头把，
和着泥土，结成黑紫色的痂。他刨开坚硬的表土，撬动顽固的石头，一寸寸，一尺尺，
向着大地深处掘进。仿佛下面不是绝望的岩层，而是他唯一的生路。晚上，
他不再早早躺下发呆，而是就着昏暗的油灯灯油快没了，他得省着用，
打磨那些几乎要报废的农具，或者跟村里仅存的一个老篾匠学编筐编席，
手指被粗糙的竹篾划出一道道血口子。他学得极其专注，仿佛这不是打发时间的无奈之举，
而是性命攸关的技艺。他的行为在死水般的村里引起了议论。有人说他被那老乞丐下了蛊，
魔怔了。有人嘲笑他异想天开，白日做梦。阿和充耳不闻，他只是咬着牙，憋着一股气，
把那老者的話和宇轩那丑恶的嘴脸偶尔还是会闪过当成鞭子，抽打着自己不敢停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