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沉而缓,像钝斧劈在湿木上,三声一顿,共二十七声——皇家丧制:国公以下、侯爵以上,殁于外者,柩还,鼓二十七。
邵鹏鼎的灵柩昨夜抵京。
棺为阴沉木整料凿成,外髹黑漆,内嵌朱帛,西角以生铁浇筑,重一千三百斤,需三十二人抬。
灵车前后,黑甲铁骑开道,人人臂缠白麻,刀柄系白缨。
林宥苧着素白深衣,立于西华门外。
这是她“备嫁”的第二十八日。
她腕上缠一条白麻细丝,尾端坠着一枚小小玉玦——林氏家主印。
玉玦冰凉,贴着她脉门,像一颗随时会醒的獠牙。
今日,她要做的事有三:其一,让邵鹏鼎亲手抬林府旧棺,折其傲骨;其二,让满城百姓看见“林氏孤女”的孝衣;其三,把棺底的“钩吻烟丝”送进邵鹏鼎肺腑。
辰时朱雀街两侧,百姓被甲士隔在十步之外。
有人低声议论:“听说林家棺木也今日出殡?”
“林氏不是灭门了么?
哪来的人抬棺?”
“噤声!
镇北侯的灵柩到了——”鼓声忽止。
街尽头出现一乘素幰马车,车帘白绢,绣着血色回纹。
车停,林宥苧下车,怀中抱着灵位,上书:“先考林公讳庭筠之灵位”。
灵位右下角,以指甲划出一道极细的血痕——昨夜她割破指尖,以血为引,把钩吻粉揉进漆里。
她身后,只有一具薄棺。
棺为松木,漆尚未干,气味辛辣。
棺前,一条白幡在风中猎猎,幡脚卷住她的衣角,像不肯放她走。
邵氏队伍停住。
按制,死者为大,路遇者皆需避。
但邵鹏鼎是超品侯爵,林庭筠生前不过正三品御史。
黑甲骑尉高喝:“镇北侯灵柩在此!
闲者退避!”
林宥苧抬眼,眸色极静。
她屈膝,跪在街心,双手高举灵位,声音不高,却字字透风:“林氏孤女,请镇北侯亲为家父扶柩三丈。”
人群哗然。
邵府长史策马而出,厉声斥道:“大胆!
侯爷灵柩在前,岂可为他人让道!”
林宥苧不动,只把灵位再举高三分。
松木薄棺横在街心,像一柄钝刀,卡在邵氏队伍的咽喉。
巳时僵持间,邵氏灵柩侧帘被一只苍白大手掀开。
邵鹏鼎未死——这本就是林宥苧的计划。
他前日“咳血回京”,对外称“病体支离”,实则回府第一件事便是要亲审林宥苧。
此刻,他披玄色鹤氅,面色泛青,唇边却带着笑。
“林氏女?”
他声音沙哑,“你要本侯扶柩?”
“是。”
“若本侯不允?”
“那便请侯爷的灵柩,从我父棺上碾过去。”
朱雀街青石地面,在秋阳下泛着冷光。
邵鹏鼎盯了她片刻,忽而大笑,笑声牵动肺腑,一阵猛咳。
咳声里,他翻身下马,落地时膝盖微晃——钩吻己开始蚕食他的经络。
“好,本侯成全你的孝道。”
他抬手,示意三十二名杠夫退后,自己走到松木薄棺前。
棺木不重,但邵鹏鼎抬得极慢——每一次呼吸,都像有刀在肺叶里刮。
一步。
两步。
三步。
三丈走完,他松手,掌心被棺木磨破,血渗进松脂,像一截枯枝上开出暗红的花。
林宥苧叩首,额心触地,声音哽咽:“谢侯爷。”
无人看见,她袖口落下一缕细灰——那是钩吻烟丝燃尽的末屑,混在风里,被邵鹏鼎尽数吸入。
午时薄棺起,三十二杠夫换为六十西人——邵府黑甲。
这是林宥苧要的第二件事:让满城百姓看见,镇北侯为林氏扶柩。
孝衣如雪,白幡猎猎。
她跟在棺后,一步一叩,哭声极低,却传得极远。
街边有老妇抹泪:“林御史生前清廉,死得冤呐……”有书生低声吟:“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风把哭声送进城楼,像一层层叠上去的纸,压得人喘不过气。
未时林氏祖坟在城西三十里。
棺木入圹前,需由孝子捧土。
林宥苧膝行至墓前,以手掬土。
黄土潮湿,指缝间漏下一截细白——那是她昨夜埋下的、用乌头粉浸透的纸钱。
纸钱遇土,化烟。
烟极淡,顺着地气渗入棺缝。
日后开棺验尸,林庭筠的骨会呈乌黑色——谋逆罪证,再添一笔。
申时回程,邵鹏鼎与她同乘。
车内极静,只闻车轮碾过官道的闷响。
邵鹏鼎闭目,指尖敲着膝头,像在数自己的心跳。
“林氏女,”他忽然开口,“你可知本侯为何答应扶柩?”
林宥苧恭顺答:“侯爷仁心。”
“不,”他睁眼,眸色浑浊,“本侯想看看,一只蚂蚁如何搬山。”
她低眉:“蚂蚁搬不动山,但蚂蚁可以让山崩。”
邵鹏鼎愣了愣,旋即大笑,笑到一半,喉间一甜,一口血喷在车厢。
血呈暗紫,落在白毯上,像一簇簇盛开的钩吻花。
酉时当夜,邵府书房。
邵鹏鼎伏案,面前摆着三样东西:林宥苧的八字庚帖;太医院新拟的“补肺丸”方子;一份空白圣旨——盖了玺,却未写字。
他提笔,在圣旨上写:“林氏女,留不得。”
墨迹未干,他忽觉胸口一阵绞痛,像有无数细蚁在啃噬心脉。
窗外,林宥苧立于回廊尽头。
她手中握着一支细长银管——管中,钩吻烟丝己燃尽,只余一缕青灰。
她对着月色,轻轻吹散灰末,像吹灭一盏灯。
三日后,邵府传出消息:镇北侯旧伤复发,咳血不止,太医束手。
林宥苧每日亲侍汤药,夜半焚香祈福。
无人知,焚香里掺了钩吻子,药汁里滴了乌头汁。
而林府旧棺下葬当夜,有人掘坟,取走林庭筠一块指骨。
指骨被磨成粉,掺进墨里,写下一行小字:“十月婚期,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