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像被劈开的朱砂砚,血晕顺着云脚滴下来,落在鳞次栉比的灰瓦上,像一层薄而脆的壳。
风从皇城九重门卷来,吹不散火,也吹不散腥。
林宥苧在灯下称药。
她指尖捏着一柄银叶刀,刀身薄得能透过烛光,在案上投下一弯颤动的弧。
案头摆着一排青瓷药屉,依次写着:半夏、钩吻、乌头、鬼臼。
刀尖轻轻划过半夏的胚芽,乳白汁液渗出,像一滴不肯凝固的泪。
门房老周的血就在这时溅了进来。
那血很热,落在她右手手背上,顺着腕骨滑进袖口。
药屉“啪”地合上,像咬断骨头的一声脆响。
林宥苧抬头,看见朱漆大门被铁锤撞得向内凹陷,铜钉一颗颗迸飞,像暗夜里炸开的火星。
“奉天承运——”传旨太监的嗓音尖而脆,尾音在刀光里断成两截。
“林氏谋逆,罪及三族,家产籍没,女眷赐死,***宥苧贬为乐户。”
刀落。
她最后的印象是母亲一把将她推入密道,发髻散成鸦羽,金钗坠地,珍珠滚进血泊里,像一场来不及落的雪。
母亲的声音极轻,像怕惊动了死亡——“记住,毒术可杀人,亦可活人。”
密道尽头是府外暗渠。
她抱着药匣,在腥臭的水里漂了一夜。
城墙上的火把倒映在水面,像一条条游动的赤蛇。
她数着火把,从一数到三百,又从三百数回来,数到第二遍时,火把熄了,天光青白。
破晓的钟声九响——那是天子驾崩的丧钟。
原来昏君也死了。
可死与不死,对林氏己无区别。
她爬上岸,在破庙里把药重新分门别类。
钩吻的茎呈暗紫,断口渗出黄浆;乌头的根像婴儿握紧的拳头。
她每样都尝一点,舌尖先是麻,再是苦,最后整个口腔失去知觉。
她知道自己还活着——因为疼。
第三日,新帝即位,第一道圣旨不是大赦,而是赐婚:“林氏孤女宥苧,温顺知礼,赐婚镇北侯邵鹏鼎为继室。”
市井哗然。
镇北侯邵鹏鼎,年五十有七,战功赫赫,却暴戾嗜杀。
三任正室皆“病亡”,最短一任只活了十九日。
林宥苧在礼部验身时,听见两个嬷嬷在屏风后窃语——“听说侯爷夜里要饮人乳,晨起要敷处子血。”
“上一个夫人便是被放干了血,抬出来时像纸糊的。”
她垂下眼,伸出右手中指,在银针上轻轻一扎。
血珠滚落,滴在验贞白帕上,像一粒朱砂痣。
她要让所有人知道,她仍是处子——她的血,日后还有更大的用处。
赐婚诏书下达当夜,她被关在京郊驿馆。
门外重兵把守,窗纸却破了一个洞。
她坐在铜镜前,用簪子挑开自己结痂的掌心,把血挤进胭脂盒,和上朱砂、松烟、一点钩吻汁液,调成极艳的蔻丹。
镜中人十五岁,眼角却有了细纹,像被刀尖划过的瓷。
她抬手,在窗棂上画了一枚小小的“卍”字。
那是林氏密语,意为“复仇”。
血字很快干涸,像一道结痂的疤。
子时,驿馆外传来马蹄声。
她推开一条窗缝,看见一队黑衣铁骑疾驰而过,火把照见为首少年的侧脸——银甲,薄唇,眼尾一道旧疤,像断剑的锋。
她认得那道疤。
三年前,朱雀街春猎,少年为她捉过一只白狐,狐死,少年亲手割下狐尾送她。
那时他尚不是权臣,只是镇北侯的私生子,名叫邵无咎。
如今他回来了,带着边关的刀与寒星。
她却要嫁他的父亲。
八月十五,按照大宁的规矩,婚宴要连办两次,分别借天地之福保佑全家安稳。
邵府喜幛绵延三里,鼓乐喧天。
林宥苧着九重嫁衣,衣缘以金线绣凤,凤眼却是她自己缝的——以乌头粉染的暗线,遇汗则青,像一双睁开的鬼眼。
喜堂之上,邵鹏鼎着绛紫蟒袍,腰间佩剑,剑柄嵌一颗拇指大的东珠。
他抬手掀她盖头时,她闻到他袖中飘出的沉水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那是人乳的味道。
她微笑,俯身三拜。
第一拜,谢昏君赐婚;第二拜,谢邵氏灭林;第三拜,谢自己——还能活到今日。
礼成,送入洞房。
喜秤挑开盖头,她抬眼,看见榻前站着一个人。
少年银甲未卸,剑尖挑着红烛的芯,火光在他脸上跳动,像流动的熔金。
邵无咎。
他本该远在雁门关,此刻却出现在父亲的新房。
少年声音低而冷:“父侯大喜,儿特来弑父。”
邵鹏鼎大笑,拔剑。
剑光一闪,林宥苧己挡在两人之间。
她颈侧被剑锋划开一道细口,血珠顺着锁骨滚进嫁衣,像一串朱砂坠子。
她轻声道:“侯爷息怒。
世子舟车劳顿,或只是酒后胡言。”
邵鹏鼎眯眼,剑尖挑起她下巴:“你倒懂事。”
她垂眼,看见自己血滴在剑身,被剑脊一道凹槽引着,流向剑尖——正好滴在邵鹏鼎虎口。
毒入肌理,无声无息。
三更,洞房内只剩她一人。
她拆下凤冠,从发髻里摸出一枚薄如蝉翼的玉玦——那是林氏家主印,暗格里刻着钩吻提纯术。
她把玉玦含在舌下,舌尖抵着上面的“林”字,像抵着一把刀。
窗外,月色如练。
她想起母亲最后那句话,轻声补了一句——“毒术,还能弑侯。”
次日清晨,邵府后园发现三具尸体——邵鹏鼎的乳母、梳头丫鬟、守夜小厮,皆面色青紫,口角流涎,似误食毒果。
仵作验尸,回禀:“钩吻之毒。”
邵鹏鼎大怒,下令彻查。
林宥苧坐在新房,用凤仙花汁染甲,淡淡道:“侯爷,昨夜我亦差点中毒,许是有人要害我。”
她抬手,指尖蔻丹艳如血。
无人知晓,那蔻丹里,正藏着让邵鹏鼎慢性死亡的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