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跨院的月亮门虚掩着,门楣上"晚芳居"三个字被雨水洇得发黑,倒像是蘸了墨的笔,悬在青灰色的天幕下。
程雪梅将手中的油纸伞往廊柱边一靠,伞骨上的水珠顺着暗红色的木纹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她抬手理了理鬓角的珍珠流苏,金耳坠在廊下的阴影里泛着微光——这对耳坠是三年前许世昌从上海带回的,说是法租界的洋货,此刻却随着她微微发颤的下颌,晃出几分不安的韵律。
"少奶奶,您都在这儿站半个时辰了。
"贴身丫鬟春桃捧着件月白夹袄追出来,声音压得极低,"下着雨呢,仔细着凉。
"程雪梅没回头,目光穿过雨幕落在对面的假山上。
那座太湖石假山是光绪年间修的,石缝里嵌着几株野蔷薇,此刻被雨水打得蔫头耷脑,倒像是谁垂着的眉眼。
"老张头那边有信儿吗?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雨声吞没。
春桃往左右看了看,踮脚凑到她耳边:"刚让小柱子去催了,说是酉时准到。
"她顿了顿,指尖绞着围裙的系带,"少奶奶,真要这么做?
万一被老爷知道......""知道了又如何?
"程雪梅猛地转过身,眼底的温柔被一层冷意取代,"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个姓赵的洋行经理,恨不得把栖川红的方子剖开来给人家看!
再等下去,别说你我,整个季府上下三十口人,明年怕是连糙米都吃不上了!
"廊下的雀笼里,一只靛颏儿被她的声音惊得扑腾起来,撞得竹笼簌簌作响。
程雪梅深吸一口气,伸手推开虚掩的月亮门,雨水立刻打湿了她的袖口。
"去把东厢房的炭火盆烧旺些,再备一壶雨前龙井。
"春桃应着要走,却被她叫住:"等等,把我梳妆台第三个抽屉里的那个紫檀木匣子拿来。
"东厢房里光线昏暗,八仙桌上的铜灯盏燃着三根灯芯,将墙上挂着的《陆羽煮茶图》照得忽明忽暗。
程雪梅刚在太师椅上坐下,就听见院墙外传来三记叩门声——两轻一重,是约好的暗号。
她对着春桃使了个眼色,丫鬟赶紧掀起厚重的棉门帘,引着个穿藏青短打的中年男人走进来。
来人正是老张头,镇上"顺通镖局"的镖头,常年往江浙一带走镖。
他摘下斗笠,露出被雨水打湿的脸,颧骨上一道刀疤在灯光下格外显眼。
"少奶奶。
"他拱手作揖,声音粗哑得像磨过砂石。
程雪梅示意春桃关上门,亲手给老张头倒了杯热茶:"张大哥一路辛苦,先暖暖身子。
"老张头却没碰茶杯,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包了三层的物件,放在桌上:"少奶奶要的东西,弄到了。
"油纸解开,露出个巴掌大的青花瓷瓶,瓶身上画着几枝写意的梅花。
程雪梅拿起瓷瓶,拔开瓶塞闻了闻,一股淡淡的杏仁味飘了出来。
"这眠春散当真可靠?
""放心。
"老张头呷了口茶,喉结滚动了一下,"上个月苏州知府家办寿宴,就是用这个放倒了三个闹事的镖师,一觉睡到第二天晌午,醒来连头疼都没有。
"他压低声音,"这是我托漕帮的兄弟从西洋药房弄来的,比咱们这儿的蒙汗药干净利落。
"程雪梅将瓷瓶放回桌上,指尖在瓶身上轻轻摩挲。
桌角的自鸣钟突然"当"地响了一声,她抬头看了看,时针正指向酉时三刻。
"明日巳时,赵经理会来府里看新茶的样品,按规矩要在西花厅用茶点。
"她从袖中取出张纸条,"这是厨房的出入路线,你设法让负责茶水的刘妈......""少奶奶!
"春桃突然推门进来,脸色煞白,"老爷回来了,正在前院问您呢!
"程雪梅手一抖,纸条飘落在地。
老张头眼疾手快地捡起来塞进怀里,顺势往门后缩了缩。
程雪梅定了定神,理了理衣襟:"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她转向老张头,声音稳了稳,"东西先放这儿,酬劳按说好的加倍,明日事成之后,再付另一半。
"老张头点点头,借着门帘的掩护溜进了后院的柴房。
程雪梅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突然觉得手心全是冷汗。
前院的书房里,许世昌正背着手站在窗前,青布长衫的下摆还沾着泥点。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眉头拧成个疙瘩:"刚才去哪儿了?
我在码头等了你半个时辰。
"程雪梅接过春桃递来的干毛巾,轻轻擦着丈夫的袖口:"去后院看了看新收的龙井,下着雨怕受潮。
"她抬头时,正撞见许世昌探究的目光,心里猛地一跳,"赵经理那边......""定了明日巳时。
"许世昌接过她递来的热茶,呷了一口,"洋行那边说,只要方子合适,愿意出三千大洋全资收购栖川记的名号,还说要把茶厂迁到上海去,用机器制茶。
"他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雪梅,你想想,有了这三千大洋,咱们就能......""老爷想过没有,"程雪梅打断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方子是婉容太奶奶传下来的,当年她和明远太爷爷在栖川镇熬了十年才创下的基业,若是迁去上海,那栖川红还能叫栖川红吗?
"许世昌的脸色沉了下来:"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
"他把茶杯重重放在桌上,茶水溅出杯沿,"上个月日本人占了苏州,漕运断了一半,仓库里积压的茶叶都快发霉了!
若不是赵经理肯帮忙,再过三个月,咱们就得把这宅子抵出去!
"程雪梅看着丈夫鬓角的白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
她嫁进季家十五年,从青丝到染霜,陪他熬过了军阀混战,熬过了***,却没料到会栽在这看似光鲜的"合作"上。
"可赵经理要的不只是方子,他要的是栖川记的百年招牌。
"她声音软了下来,"前日我去码头采买,听见洋行的学徒说,他们在上海己经注册了栖川红的商标,就等咱们签字画押了。
"许世昌猛地一怔:"你说什么?
""我说,"程雪梅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这不是合作,是吞并!
"书房里陷入死寂,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
许世昌跌坐在太师椅上,双手***头发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我没细想这些。
"他喃喃道,"赵经理说商标只是走个形式......"程雪梅拿起桌上的茶壶,重新给丈夫倒了杯茶:"老爷,您还记得太奶奶日记里写的吗?
茶有根,离了栖川的水土,便不是栖川红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进许世昌的心湖,"明日赵经理来,您只推说方子在族老那里保管,需得族中长辈同意才行。
拖延几日,咱们再想别的法子。
"许世昌抬头看着妻子,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轮廓,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
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他还是个穷书生时,程雪梅拿着嫁妆给他盘下第一个茶摊的样子。
"雪梅,"他握住妻子的手,掌心粗糙的茧子蹭得她皮肤发痒,"我听你的。
"第二日天刚亮,程雪梅就去了厨房。
刘妈正系着围裙蒸桂花糕,见她进来,赶紧擦了擦手:"少奶奶早。
"程雪梅拿起块刚出锅的糕点,放在鼻尖闻了闻:"刘妈这手艺越发好了。
"她笑着递过一个锦盒,"前几日托人从杭州带的胭脂,听说这牌子最适合咱们这个年纪的妇人。
"刘妈受宠若惊地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两盒藕荷色的胭脂,在晨光里泛着细腻的光泽。
"这怎么好意思......""您在府里做了二十年,看着我和老爷从年轻走到现在,这点心意算什么。
"程雪梅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今日来的赵经理是上海来的贵客,脾气却有些古怪,方才听老爷说,他最不喜茶水太烫。
一会儿您送茶的时候,记得先在凉水里镇一镇,温温的才合他口味。
"刘妈连连点头:"您放心,我记下了。
"巳时刚到,赵经理的黑色轿车就停在了季府门口。
这人约莫西十岁,穿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亮,进门时摘下的礼帽上还沾着露水。
"许先生,许太太。
"他的中文带着几分生硬的上海腔,目光扫过程雪梅时,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西花厅里早己摆好了茶点,青瓷茶具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程雪梅亲自给赵经理斟上茶:"赵经理尝尝,这是今年的头茬栖川红。
"赵经理端起茶杯,却没喝,只是用手指捻了捻杯沿:"许太太这茶盏倒是别致,看着像康熙年间的官窑?
""不过是祖上传下来的旧物,让赵经理见笑了。
"程雪梅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警惕。
许世昌清了清嗓子:"赵经理,关于合作的事......""不急。
"赵经理放下茶杯,从皮包里掏出份文件,"许先生先看看这个。
只要签了字,三千大洋的支票现在就能给您。
"程雪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角的余光瞥见刘妈端着新沏的茶走进来,托盘上的茶杯正冒着丝丝热气——那是她特意交代的,给许世昌和自己准备的浓茶。
"赵经理有所不知,"程雪梅突然开口,声音清脆,"我们季家有个规矩,祖上的秘方需得族中三位长辈同时点头才能动。
昨日我己经让人去乡下请族老了,最快也得三五日才能到。
"赵经理的脸色沉了沉:"许太太这是故意拖延?
""哪里的话。
"程雪梅笑着端起茶杯,"赵经理远道而来,不如先在栖川镇住几日,好好尝尝我们这儿的风土人情。
您看这雨过天晴的,茶园里的景色正好......"她说话时,刘妈己经将新茶放在了赵经理面前。
许是被程雪梅的话分了神,赵经理没多想,端起茶杯就喝了一大口。
程雪梅看着他喉结滚动,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既然如此,"赵经理放下茶杯,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我就等三日。
不过许先生最好想清楚,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外套,"告辞。
"送走赵经理,程雪梅回到花厅时,腿一软差点摔倒。
许世昌赶紧扶住她,声音里满是后怕:"他......他喝了?
"程雪梅点点头,指尖冰凉:"按剂量,此刻应该己经在车里睡着了。
老张头说会让人恰巧在城外发现他,就说是被劫匪打晕了,丢了些钱财......"话没说完,就见春桃慌慌张张跑进来:"少奶奶,不好了!
刘妈刚才在厨房晕倒了!
"两人赶到厨房时,刘妈正躺在地上,脸色发白,呼吸微弱。
旁边打翻的茶壶碎了一地,茶叶混着水渍铺了一片。
"怎么回事?
"程雪梅蹲下身,探了探刘妈的脉搏。
"刚才刘妈说头晕,想喝口茶提神,结果刚端起杯子就倒了......"一个小丫鬟吓得首哭。
程雪梅心里咯噔一下,猛地看向桌上的茶壶——那正是她让春桃准备的浓茶!
难道是......她突然想起早上给刘妈胭脂时,自己的茶杯和刘妈的放在一起,难道是刘妈拿错了杯子?
"快去找李大夫!
"许世昌的声音带着急意,"雪梅,这到底......"程雪梅看着昏迷的刘妈,又想起赵经理喝下的那杯茶,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她算计了所有细节,却没算到会出这样的纰漏。
若是刘妈有个三长两短,她......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喧哗,管家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老爷!
少奶奶!
赵经理的车在城外翻沟里了!
人......人没事,就是受了惊吓,己经回上海了!
"程雪梅僵在原地,看着窗外重新飘起的雨丝,突然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许世昌赶紧扶住她,却发现妻子的脸上不知何时己经挂满了泪水。
雨又下了起来,打在厨房的窗棂上,发出噼啪的声响。
程雪梅望着地上碎裂的瓷片,突然想起太奶奶日记里的一句话:"茶道即人道,一步错,满盘皆输。
"她原以为自己走了一步险棋,却没料到,命运早己在棋盘的另一端,摆好了意想不到的棋子。
三日后,刘妈醒了过来,只是身子还虚。
程雪梅每日亲自给她熬粥,看着她日渐好转,心里的石头才慢慢落地。
而赵经理那边,再也没派人来,听说回上海后就被洋行辞退了——有人说他是办事不力,也有人说,是他在栖川镇的遭遇被捅到了总公司。
暮春的最后一场雨停了那日,程雪梅和许世昌去了茶园。
新抽的茶芽在阳光下泛着嫩绿的光,陈师傅带着几个茶农正在采摘,指尖翻飞间,嫩芽落进竹篓,带着清冽的香气。
"雪梅,"许世昌握住妻子的手,"那日的事,是我糊涂。
"程雪梅摇摇头,看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太奶奶说,茶有魂。
这栖川记的魂,不在方子上,在咱们心里。
"她弯腰摘下一片嫩芽,放在鼻尖轻嗅,"只要这颗心还在,就算有再多风浪,总能熬过去。
"风穿过茶园,带来阵阵茶香。
程雪梅望着丈夫鬓角的白发,突然笑了——那笑容里,有释然,有坚定,还有着属于季家女人的,绵密而坚韧的力量。
就像这栖川镇的茶,历经风雨,却总能在春天抽出新的嫩芽,在滚烫的时光里,泡出最醇厚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