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十五分,咖啡机的嗡鸣准时钻进耳朵时,我正踮着脚够橱柜顶层的咖啡豆。瓷砖冰凉,
顺着脚心往上爬,像有条蛇贴着骨头游。玻璃罐里的豆子还剩小半罐,
是上周刚从进口超市买的蓝山,标签上的英文被水汽洇得发皱。“咔嗒”一声,
身后的瑜伽垫突然被抽走。我没回头,
鼻尖已经闻到那股熟悉的樟脑味——陈秀英的羊毛衫总带着这股味道,
像晒了半个世纪的旧棉花。“女人家大清早扭来扭去,像什么样子。”她的声音擦过耳畔,
带着点晨起的沙哑,“地板刚拖过,别踩脏了。”我转过身时,她正把瑜伽垫卷成筒,
动作慢悠悠的,手腕上的银镯子滑到小臂,露出腕骨处一块青褐色的老年斑。
阳光从厨房的纱窗钻进来,在她花白的鬓角上投下细碎的网,她的眼睛半眯着,
看向我的时候,总像在打量一件放错位置的摆设。“妈,我习惯早上练会儿。
”我伸手去接瑜伽垫,指尖刚碰到边缘,她突然松了手。垫子“啪”地砸在地板上,
卷着的弧度弹开,露出我特意选的薄荷绿——周明宇说这个颜色看着凉快。“习惯?
”她弯腰去捡那只缺了口的搪瓷碗,碗沿的豁口在晨光里闪着白,“嫁到我们家来,
就得守我们家的规矩。你公公在世时,天不亮就起来给祖宗上香,
哪有功夫摆弄这些洋玩意儿。”咖啡机“噗”地吐出最后一口蒸汽,
玻璃壶里的深褐色液体泛着泡沫。我走过去关电源,指尖碰到壶壁,烫得缩了手。
陈秀英在身后笑了一声,不是那种敞亮的笑,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气音,像生锈的门轴在转。
“毛手毛脚的。”她把搪瓷碗放在料理台上,碗底的褐色药渍像块没洗干净的血痂,
“我来吧,免得你又打碎东西。”我看着她往两个杯子里倒咖啡,手很稳,
银镯子在晨光里晃出细碎的光。她给周明宇的马克杯里加了两勺糖,搅得勺子叮当响,
到我这杯时,糖罐被她随手推远了,“女孩子喝那么甜,容易发胖。
”马克杯上印着我和周明宇的婚纱照,是去年结婚一周年时拍的,照片上我笑得露齿,
他搂着我的肩膀,背景是片薰衣草田。现在杯沿沾着圈褐色的渍,陈秀英用抹布擦了两下,
没擦干净,就把杯子往我面前一推,“将就着用吧。”周明宇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时,
陈秀英正把一盘煎蛋端上桌。三只煎蛋,蛋黄都流着溏心,是他最喜欢的火候。
她把盘子往他常坐的位置推了推,又从消毒柜里拿出那只新骨瓷碗,盛了满满一碗白粥,
粥面上漂着几粒枸杞。“明宇,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她的声音突然软下来,
像泡过温水的棉花,“昨天你说想吃油条,我特意去巷口那家排队买的,刚出锅的。
”周明宇揉着眼睛坐下,头发睡得乱糟糟的。他抓起一根油条咬了半口,
含糊不清地说:“妈,你不用这么早起来的。”“没事,我睡不着。
”陈秀英的手在他背上拍了拍,目光扫过我面前那杯黑咖啡时,又冷了下来,“小敏,
不是我说你,女人家要懂得心疼人。明宇在学校忙一天,你就不能早起给他做顿热乎的?
”我握着咖啡杯的手指紧了紧,杯壁的凉意渗进皮肤。其实我定了五点半的闹钟,
昨晚批改完学生的论文已经快十二点,眼皮沉得像灌了铅。但话到嘴边,
又被我咽了回去——以前说过类似的话,陈秀英会抹着眼泪说“我老了,不中用了,
连句实话都听不得”,周明宇就会拉着我的手叹气,“妈也是为我们好”。
“她最近学校事多。”周明宇终于开口,却没看我,低头用筷子戳着煎蛋的蛋黄,
“让她多睡会儿。”陈秀英没接话,突然站起来,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
倒进那只缺角的搪瓷碗里,放进微波炉。“叮”的一声响后,她把碗端到我面前,
牛奶冒着热气,在碗沿的豁口处打着旋。“喝点热的,对胃好。”她的指甲在碗沿刮了一下,
留下道白印,“咖啡那东西太烈,喝多了怀不上孩子。”我胃里突然一阵发紧。上周体检,
医生说我有点胃寒,让少喝凉的。这话大概是周明宇告诉她的,但从她嘴里说出来,
总像裹着根刺。我端起搪瓷碗,牛奶的热气熏得眼睛发酸,豁口处的瓷片硌着嘴唇,有点疼。
“对了,”陈秀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个棕色药包,
“我托人从乡下带的艾叶,你晚上泡泡脚,暖宫。”药包上系着根红绳,绳子磨得发毛,
“你妈当年就是宫寒,怀你时遭了不少罪,你可别学她。”我的手顿了顿。
母亲的电话昨晚十点多才来,她说父亲的关节炎又犯了,让我有空回去看看。
我还没来得及跟周明宇说,陈秀英怎么会知道我妈宫寒?“妈,我身体挺好的。
”我把药包推回去,指尖碰到她的手,冰凉粗糙,像块浸过水的老木头,“不用麻烦了。
”“怎么叫麻烦?”她的手按住药包,红绳在晨光里晃了晃,“我这是为了你好,
为了明宇好,为了我们周家好。你以为我愿意管这些闲事?”她突然提高了声音,
银镯子“当啷”撞在桌腿上,“我们周家三代单传,到明宇这辈,总不能断了香火。
”周明宇放下筷子,纸巾擦了擦嘴角的油星。“妈,吃饭呢。”他的声音很轻,
像怕惊着什么,“小敏还年轻,不急。”“不急?”陈秀英猛地站起来,
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我像她这么大时,明宇都能打酱油了!你就是太纵容她,
让她整天在外面抛头露面,心思都不在家里!”我握着碗的手开始抖,牛奶晃出碗沿,
滴在桌布上,洇出一小片黄渍。桌布是我挑的,浅灰色带细条纹,周明宇说显得干净。
现在那片黄渍像块补丁,扎得人眼睛疼。“我去学校是上班,不是抛头露面。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像被风刮得摇摇晃晃的芦苇,“我是老师,教书育人,不丢人。
”“老师?”陈秀英冷笑一声,伸手在我额头点了一下,她的指甲划过我的眉骨,
留下道凉丝丝的印,“当老师有什么用?能给我们周家生孙子吗?
当初要不是你哭着喊着非明宇不嫁,放着好好的研究生不读,现在……”“妈!
”周明宇突然打断她,声音比刚才大了些,“说这些干什么。”陈秀英闭了嘴,
转身去厨房端咸菜,背影挺得笔直,银镯子在晨光里闪着冷光。我看着她的背影,
突然想起毕业典礼那天,母亲也是这样背对着我,站在宿舍楼下的香樟树下,
行李箱的滚轮在水泥地上磕出钝响。“你会后悔的。”母亲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混着咖啡机的嗡鸣,“那种家,进去了就别想做自己。”周明宇碰了碰我的手,
他的掌心很暖。“别往心里去,”他低声说,“我妈就是年纪大了,想抱孙子。”我抬起头,
看见他眼睛里的自己,脸色发白,嘴角抿得很紧。陈秀英端着咸菜从厨房出来,脚步很轻,
银镯子没再响。她把盘子放在周明宇面前,又看了看我,突然笑了笑,那笑容像窗台上的霜,
薄薄一层,底下全是冰。“快吃吧,粥要凉了。”她说,“上午我去张阿姨家,她孙子满月,
让我去取点红鸡蛋,沾沾喜气。”阳光从纱窗钻进来,在桌布上投下格子状的阴影,
那片牛奶渍慢慢晕开,像朵正在腐烂的花。我低下头,喝了口黑咖啡,
苦涩的味道从舌尖漫到喉咙,像吞下了一块烧红的铁。周明宇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
嗯嗯啊啊地应着,手指在桌布上轻轻敲着。陈秀英看着他,眼神里的柔软像刚化的雪水,
一点点漫出来。我握着咖啡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杯子里的倒影晃了晃,
像个被困在玻璃罐里的影子。“对了,”陈秀英突然想起什么,
“昨晚我看你梳妆台的瓶瓶罐罐太多,就帮你收拾了一下。那瓶蓝色的,看着快用完了,
我就扔了。”我的心猛地一沉。那是我托人从国外带的精华,还剩小半瓶。“妈,
那瓶很贵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贵什么贵,”她不以为然地摆摆手,
“都是些化学东西,伤皮肤。我给你放了盒珍珠粉,是你张阿姨从太湖边带的,纯天然的,
比那些洋玩意儿好。”我想起昨晚卸妆时,确实在梳妆台上看见个白色小瓷盒,
上面印着朵淡粉色的莲花。当时没在意,现在才想起,我的海蓝之谜面霜好像被挪了位置,
瓶盖没拧紧,边缘沾着点白色的粉末。“谢谢妈。”我低下头,看着碗里剩下的牛奶,
表面结了层薄薄的膜,像层透明的皮肤。周明宇挂了电话,拿起最后一根油条。“上午有课,
”他说,“我吃完就走。”“路上小心点。”陈秀英给他递了张纸巾,“中午回来吃饭吗?
我给你炖排骨。”“不一定,可能要开会。”“那我留着,等你回来热。
”他们的对话像温水,慢慢漫过我的脚踝,带着股熟悉的樟脑味。我放下搪瓷碗,
碗底的药渍在光线下泛着黄,像块没擦干净的血迹。“我也吃完了。”我说着站起来,
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的声音,像根针划过玻璃。“急什么,”陈秀英看着我,“再坐会儿。
”“不了,”我拿起包,“我也得早点去学校,今天有早自习。”周明宇抬头看了我一眼,
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陈秀英没再说话,只是用筷子夹起周明宇碗里剩下的半块煎蛋,
放进自己嘴里,慢慢嚼着。我走出厨房时,听见咖啡机的嗡鸣终于停了,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陈秀英嚼东西的声音,像只老鼠在暗处磨牙。
玄关的镜子擦得很亮,我看见自己的影子,穿着件米色的风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镜子边缘放着张全家福,是去年春节拍的,陈秀英坐在中间,周明宇站在她左边,
我站在右边,三个人的笑容都像贴上去的,硬邦邦的。我换鞋时,
发现鞋柜最底层的那双运动鞋不见了。那是我上周刚买的,白色的,周明宇说好看。“妈,
你看见我的运动鞋了吗?”“哦,”她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昨天打扫卫生,
看见鞋底沾了泥,就帮你扔了。那种鞋,不耐脏,不好打理。”我的手指顿在门把手上,
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往上爬。窗外的香樟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有人在低声说话。
我想起母亲撕我行李箱贴纸时,指甲划过箱子的声音,和现在陈秀英嚼煎蛋的声音,
一模一样。“知道了。”我说,拉开门。冷空气灌进来,带着点潮湿的雨意。
楼道里的声控灯没亮,昏暗中,我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条拖在地上的尾巴。
楼下传来陈秀英的声音,她在跟周明宇说什么,语气很软,像块浸了水的棉花。我关上门,
把那些声音挡在里面,转身往楼梯口走。高跟鞋踩在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像在敲一面破锣。走到二楼时,手机响了,
是母亲发来的微信:“你爸的药快没了,有空回来拿一下。”我站在楼梯转角,
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很久,终于打出两个字:“好的。
”风从窗户钻进来,吹起我的风衣下摆,像只翅膀被打湿的鸟。楼上传来周明宇关门的声音,
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走,高跟鞋的声音在楼梯间敲打着,一下,
又一下,像在数着日子。办公室的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像只被困住的飞虫。
我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教案,红色批注密密麻麻爬满页面,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指尖在鼠标上悬了很久,最终还是点开了聊天框,
母亲的头像还停留在早上那条“好的”的回复上。走廊传来高跟鞋的声音,
王老师抱着作业本从门口经过,看见我,笑着敲了敲玻璃:“苏敏,还在忙?
刚才教务主任来问你下午的公开课准备得怎么样了。”“差不多了。”我扯了扯嘴角,
想挤出个笑容,脸颊的肌肉却像被胶水粘住了,“就是有点担心学生们不配合。
”“你教得那么好,怕什么。”她靠在门框上,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得动了动,“对了,
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心理讲座,下周三下午,一起去听听?听说主讲老师特别厉害,
专讲家庭关系的。”家庭关系四个字像根针,轻轻扎在太阳穴上。我拿起桌上的保温杯,
拧开盖子喝了口热水,水汽模糊了镜片:“可能没时间,那天有早自习。”“也是。
”王老师叹了口气,“你们家那位是大学老师,按理说时间应该充裕,
怎么总让你一个人忙里忙外的?”我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杯壁的温度烫得掌心生疼。
上周公开课结束后,周明宇来接我,王老师正好撞见,当时她还笑着说“小两口真恩爱”。
只有我知道,他车里副驾的储物格里,永远放着陈秀英准备的降压药,就怕他“被我气着”。
“他学校事也多。”我低下头,假装整理教案,“快期末了,忙着答辩。”王老师没再追问,
转身往楼梯口走,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远,像滴在水面上的墨,慢慢晕开就没了。
我看着电脑屏幕上自己的倒影,脸色比早上更白了,眼下的青黑像被人打了一拳。
手机在桌洞里震动了一下,是周明宇发来的微信:“晚上部门聚餐,可能晚点回。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手指在输入框里敲了又删。
想问他早上陈秀英说的话是不是他传的,想问他母亲怎么知道我妈宫寒,
想问他是不是觉得我真的应该辞掉工作在家生孩子。最终只回了两个字:“少喝。
”窗外的天慢慢暗下来,教学楼的灯一盏盏亮起来,像串在电线上的星星。我合上电脑,
收拾东西准备走,路过走廊的镜子时,看见自己的风衣下摆沾着点白色粉末,
是早上从家里带出来的——陈秀英放在我梳妆台上的珍珠粉,不知什么时候蹭到了衣服上。
夜风带着点潮气,吹得人脖子后面发凉。校门口的梧桐树叶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响。
我走到公交站台,看见电子屏上的广告在闪,一个穿着婚纱的女人笑着说“给她一个家”,
笑得牙龈都露出来了。手机又震了一下,
这次是条陌生号码的短信:“你婆婆在小区门口的药店买了叶酸,让我给你带句话,
别总想着避孕,伤身体。”我的手指猛地一颤,手机差点掉在地上。这个号码有点眼熟,
想了半天才记起来,是小区门口药店的店员,上次我去买感冒药时留过电话。
陈秀英竟然让她带这种话?公交来了,人不多,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窗外的路灯一盏盏往后退,像串起的省略号。我点开那条短信,看了又看,
直到屏幕自动暗下去,映出我模糊的脸。回到家时,客厅的灯亮着,是那种老式的白炽灯,
光线昏黄,照在地板上像蒙了层灰。陈秀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手里织着毛衣,
银镯子在光线下闪着冷光。听见开门声,她头也没抬:“回来了?饭在厨房,热一下就能吃。
”我换了鞋,走到厨房。电饭锅里温着米饭,菜是中午的剩菜,一碟炒青菜,一碟咸菜,
都没怎么动过。陈秀英中午说要炖排骨等周明宇回来,看来是没炖。“明宇说晚上聚餐。
”我把菜倒进微波炉,玻璃转盘转起来时发出轻微的嗡鸣。“聚餐?
”陈秀英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点不屑,“我看是借口吧。男人啊,一有了媳妇就忘了娘,
想当年他爸……”后面的话被电视里的广告声盖了过去。我靠在厨房的门框上,
看着微波炉里旋转的剩菜,突然觉得很累,像被抽走了骨头,连站着都费劲。吃完饭,
我回卧室准备洗澡。梳妆台的镜子上蒙了层薄灰,是陈秀英下午打扫时没擦干净的。
我拿起卸妆棉,刚要往脸上擦,突然看见那盒珍珠粉旁边,
放着一个白色药瓶——是我上周刚买的避孕药,瓶盖没拧紧,露出里面的药片。
心里咯噔一下。早上出门前,我明明把药瓶放在抽屉最里面,还用本书挡着的。
我走过去拿起药瓶,倒出几粒药片在手心。药片是白色的,圆圆的,和我平时吃的一模一样。
但不知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捏起一粒放在鼻尖闻了闻,没什么味道。又捏起一粒,
用指甲刮了刮,表面的糖衣脱落,露出里面淡黄色的粉末。我的心猛地沉下去。
我吃的那种避孕药,里面是白色的粉末。这时,客厅的电视关了,传来陈秀英的脚步声。
我赶紧把药片倒回瓶里,塞进抽屉,用那本《教育心理学》挡住。刚做完这一切,
卧室门就被推开了。“睡了吗?”陈秀英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热水袋,“天气凉了,
给你灌了个热水袋,捂捂肚子。”我坐在床沿,后背的汗顺着脊椎往下流,像有条虫子在爬。
“还没,准备洗澡。”“嗯,早点洗了睡。”她走进来,把热水袋放在床头柜上,
目光扫过梳妆台,在那盒珍珠粉上停了停,“珍珠粉用了吗?睡前敷点,对皮肤好。
”“还没来得及。”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鞋面上沾着点梧桐叶的碎屑。“记得用。
”她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被子,“被单该换了,明天我洗。”她的手顿了顿,突然说,
“对了,下午药店的小李来送东西,说你托她买的叶酸到了,我帮你收着了,
放在客厅的柜子上。”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眼前发黑。“我没买叶酸。”“哦?
”陈秀英挑了挑眉,银镯子滑到手腕,“那可能是她记错了。年纪轻轻的,记性倒不好。
”她笑了笑,转身往门口走,“快洗澡吧,水凉了。”门被轻轻带上,留下道缝,
客厅的灯光从缝里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一道,像把刀。我坐在床沿,看着那道光亮,
突然想起毕业典礼那天,母亲也是这样站在宿舍门口,
门缝里漏出她的声音:“你爸当年就是被你奶奶拿捏得死死的,连买包烟都要看脸色。
”我拉开抽屉,拿出那瓶药,再次倒出几粒在手心。淡黄色的粉末透过指缝往下掉,
像细小的沙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冲进卫生间,趴在马桶上干呕起来。没吐出什么东西,
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像吞了口辣椒水。我抬起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惨白,
眼睛红得像兔子。嘴角还沾着点唾沫,我用手擦了擦,指尖碰到皮肤,冰凉一片。
手机在卧室响了,是周明宇。我走出去接电话,他的声音带着点酒气:“我快到家了,
你睡了吗?”“没。”我的声音还在发颤。“怎么了?听起来不对劲。”“没什么。
”我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冷空气灌进来,吹得我打了个哆嗦,“你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刚出饭店门。”他顿了顿,“是不是我妈又说什么了?”我握着手机,指节发白。
想问他知不知道陈秀英换了我的药,想问他是不是和她一起骗我,
想问他毕业典礼那天我要是听了妈的话,现在会不会在图书馆里看论文。但话到嘴边,
只变成一句:“路上小心。”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客厅的灯照着我的影子,
长长地拖在地板上。柜子上的叶酸瓶在光线下闪着白,像个沉默的笑话。我走过去拿起瓶子,
拧开盖子,倒出几粒在手心,和避孕药瓶里的一模一样。原来她早就计划好了。
周明宇回来时,我还坐在沙发上。他脱下外套,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混杂着饭店里的油烟味。
“怎么不开灯?”他伸手去按开关,灯光亮起来时,他看见我手里的药瓶,脸色突然变了。
“这是什么?”我举起手里的叶酸瓶,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他的手顿在开关上,
指节发白。“我……我不知道。”“不知道?”我笑了笑,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地板上,
晕开一小片湿痕,“你妈说是我托药店买的,你也不知道?”“小敏,你听我解释。
”他走过来想碰我,我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解释什么?解释她为什么要换掉我的药?
解释你们是不是早就串通好了,就等着我怀孕?”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像被踩住尾巴的猫,
“周明宇,那是我的身体!我的!”卧室门突然开了,陈秀英站在门口,穿着睡衣,
头发乱糟糟的。“大半夜的吵什么?”她的声音很凶,银镯子在光线下晃得人眼睛疼,
“明宇刚回来,你就不能让他清静会儿?”“我让他清静?”我举起手里的药瓶,
对着她晃了晃,“那谁让我清静?你们一个换我的药,一个装不知道,当我是傻子吗?
”“什么换你的药?”陈秀英走过来,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瓶子,“这是我给明宇买的维生素,
你别在这胡搅蛮缠!”“维生素?”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瞳孔在灯光下缩成一小点,
像蛇的眼睛,“那我床头柜里的避孕药,怎么变成叶酸了?”陈秀英的脸突然涨红了,
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你……你胡说什么!”“我胡说?”我冲进卧室,
从抽屉里拿出那瓶避孕药,扔在茶几上,药片滚了一地,“你自己看!这是你换的,对不对?
你就这么想让我生孩子?为了让你周家有后,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周明宇蹲下去捡药片,
手指抖得厉害。“小敏,别这样。”“别哪样?”我看着他,眼泪掉得更凶了,“周明宇,
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应该辞职在家,给你生个孩子?
”他低着头,没说话,捡药片的手停在半空。“他当然知道!”陈秀英突然喊起来,
声音尖利,像指甲划过玻璃,“这本来就是我们商量好的!你嫁到我们家,
生儿育女就是你的本分!藏着避孕药,你安的什么心?是不是不想给我们周家传宗接代?
”“我的本分不是生孩子!”我对着她喊,嗓子突然哑了,“我是个老师,我有自己的工作,
我……”“工作能当饭吃吗?能给明宇养老送终吗?”她走到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子,
“当初要不是你死缠烂打,明宇怎么会娶你?放着局长家的千金不要,
偏要你这个不下蛋的鸡!”“妈!”周明宇突然站起来,挡在我们中间,“别说了!
”“我为什么不能说?”陈秀英推开他,银镯子撞在他胳膊上,发出当啷一声,“我为了谁?
还不是为了你!为了我们周家!你爸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让我一定要看好你,
不能让周家断了香火……”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呜咽。周明宇站在原地,
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动。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很陌生,像第一次见他时那样。
那是在大学的图书馆,他穿着白衬衫,坐在窗边看书,阳光照在他的头发上,像镀了层金。
我走过去问他借笔,他抬头对我笑,眼睛里有星星。现在那颗星星不见了,
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天。“我累了。”我说着,转身往卧室走。脚踩在药片上,
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像骨头断了的声音。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吊灯的影子在墙上晃,像个张牙舞爪的鬼。客厅里传来陈秀英的哭声,夹杂着周明宇的劝说,
像根钝刀子,一下下割着我的耳朵。不知过了多久,客厅的灯灭了。
周明宇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躺在我身边,呼吸里还带着酒气。他想抱我,我往旁边挪了挪,
躲开了。“小敏,”他的声音很轻,像蚊子叫,“对不起。”我没说话,眼泪又掉了下来,
打湿了枕头,冰凉一片。“我妈她……她也是急了。”他继续说,“我们结婚两年了,
她就是想抱孙子。”“那我呢?”我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我就该为了你们家的孙子,连自己的工作、自己的想法都不要了吗?”他没说话,黑暗中,
我听见他叹了口气,像块石头掉进深井。后半夜,我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毕业典礼那天。母亲站在香樟树下,行李箱的滚轮在地上磕出钝响。
“跟我回家。”她说,伸手来拉我。我想抓住她的手,却怎么也抓不住,脚下像踩着棉花,
一步步往后退,掉进一个黑漆漆的洞里。洞底全是碎玻璃,扎得我脚心流血。
陈秀英站在洞口,笑着往下扔药片,黄色的,白色的,像下雨一样。周明宇站在她旁边,
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往下沉。我惊醒时,天已经亮了。窗外的梧桐树叶被风吹得哗哗响,
像有人在哭。周明宇睡得很沉,眉头皱着,像在做什么噩梦。我看着他的脸,
突然想起昨天王老师说的心理讲座,拿出手机,给她发了条微信:“下周三的讲座,
我想跟你一起去。”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客厅传来陈秀英的脚步声。她又起得很早,
大概又在准备早饭了。我躺在床上,听着厨房传来的动静,突然觉得那间厨房像个笼子,
而我,就是那只笼子里的鸟,翅膀早就被剪短了,却还妄想着能飞出去。
床头柜上的热水袋已经凉了,像块冰。我伸出手,摸了摸那冰凉的表面,
突然很想念母亲的手,她的手心总是暖暖的,小时候冬天睡觉,她总把我的手揣在她怀里。
手机在手里震动了一下,是王老师回的微信:“好啊,到时候我叫你。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阳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
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像条通往外面的路。周三的阳光带着点虚假的暖,
透过办公室的百叶窗,在教案上投下一道道竖纹,像监狱的铁栏。
我把心理讲座的邀请函塞进教案夹最里面,纸角还是被风吹得卷了起来。
王老师在对面整理试卷,钢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