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章
确诊那天是惊蛰,医院楼下的玉兰开得正疯,白花瓣落了满地,像谁撒了一把碎雪。
江夏时雨捏着那张印着“肌萎缩侧索硬化症”的诊断书,指节泛白,指腹把纸边都磨得起了毛。
霜间十安站在他身后,听见医生说“进展速度因人而异目前尚无特效药”,那些字像小石子,一颗一颗砸在他心上,钝钝地疼。
走出诊室时,江夏时雨突然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他惯有的吊儿郎当:“渐冻症?
听着跟冰淇淋似的,挺洋气。”
霜间十安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被他一眼瞪回去:“哭丧着脸干嘛?
老子还没死呢。”
江夏时雨永远是这样,像只炸毛的猫,再疼也不肯让人看见软处。
就像去年春高决赛他崴了脚踝,硬是咬着牙跳完最后一个扣杀,下场时腿都在打颤,却还梗着脖子说“你看我最后扣的那球帅不帅”。
那天回去的路上,车里一路沉默。
江夏时雨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突然说:“你说,要是以后我连排球都拿不起来了,算不算砸了自己的招牌?
堂堂全国初中第一主攻手,最后连球都拿不起来了,是不是很可笑?”
霜间十安的手紧了紧方向盘,指腹蹭过真皮座椅上一道浅浅的划痕——那是去年庆功宴上,江夏时雨把奖杯往副驾一扔,底座磕出来的印子。
“胡说什么,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发达能让冻住的东西化开吗?”
江夏时雨打断他,语气轻得像叹气“十安,你见过冬天冻裂的水管吗?
硬邦邦的,敲一下就碎。”
变化是从夏天开始的。
先是训练时接不住球。
一次队内对抗赛,霜间十安传过去一个再舒服不过的快球,江夏时雨明明跳到位了,手掌却像沾了胶水,怎么也抬不起来,排球擦着他的指尖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场边的队友还在起哄“江夏哥今天放水啊”,他却弯腰系鞋带,半天没抬头,只有霜间十安看见他耳尖泛了红。
真正的溃败,是从拿不稳筷子开始的。
一次在外面吃火锅,江夏时雨夹起的鱼丸掉在桌上,滚了两圈停在霜间十安脚边。
他没说话,弯腰捡起来扔进垃圾桶,脸上没什么表情,可霜间十安看见他放在桌下的手,指节在微微发抖——那是他扣球时发力最狠的几根手指。
从那天起,江夏时雨开始躲着人,无论如何也不出房间门。
训练馆的储物柜里,他的蓝色队服还挂在那里,上面白色的数字‘1’格外耀眼,旁边就是霜间十安的蓝色外套,像他们从前无数个日子一样挨在一起。
霜间十安去找他,推开门就看见他正跟一根面条较劲。
碗里是他以前最爱的拉面,可勺子在他手里晃了半天,面条还是滑回碗里,溅起的汤星子落在白衬衫上,像朵难看的渍。
那衬衫还是去年生日,霜间十安送他的,当时他嘴上嫌弃图案幼稚,转头却天天穿着去训练。
“我帮你。”
霜间十安走过去想接过叉子,却被他猛地挥开。
“不用!”
江夏时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我自己能行。”
他重新拿起叉子,这次用了很大的力气,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可手腕像生了锈,勺子还是不听话,在碗里转来转去。
最后他把勺子一摔,低吼道:“滚出去!”
霜间十安没走,就站在原地看着他。
墙上还贴着他们俩的合照,是拿下全国冠军那天拍的,江夏时雨把金牌挂在霜间十安脖子上,自己歪着头比耶,笑得没心没肺。
江夏时雨的肩膀垮下来,慢慢低下头,额前的碎发遮住眼睛,声音闷闷的:“你看,多可笑。
我连根破拉面都搞不定。”
他顿了顿,突然抬头仰视着霜间十安,眼神有些茫然,“这还是我吗,十安?
以前我能跳两三米高,现在连抬手擦汗都费劲……”霜间十安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
他走过去,从身后轻轻抱住江夏时雨,感觉怀里的人在发抖,像秋风里的落叶。
“有我在呢,小雨。”
霜间十安的声音有点哽咽。
“我受不了了,十安,”他哽咽着说“我真的受不了了。
我不想每天醒来都发现自己又冻住了一点,不想连吃饭、走路这些最基本的事都做不了,不想像个累赘一样活着……”他抬手想捶自己的腿,胳膊却重重砸在椅子的扶手上,发出“咚”的一声。
霜间十安不知道该说什么,任何安慰的话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只能把他抱得更紧,闻着他发间熟悉的洗发水味道——那是他们一起去超市买的,当时江夏时雨非说薄荷味能提神,结果每次训练完,两人头发凑在一起,连教练都能闻出来。
“我们再等等。”
霜间十安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哄一个受伤的孩子“也许会有新的治疗方法,也许……没有也许了,”江夏时雨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种绝望的平静,“这病就是个无底洞,我不想把你也拖进来。”
那天晚上,霜间十安在他的房间外站了很久。
月光从窗缝里漏进来,在地上投出一道细长的影子,像他们并肩站在球场上的样子。
房间里里面传来压抑的呜咽声,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断断续续的,揪得他心口发疼。
他听见抽屉被拉开的声音,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响动,最后归于沉寂。
第二天,霜间十安再推开那扇房门,一切都结束了。
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落在江夏时雨的脸上,他睡得很安详,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床头柜上放着他的排球护腕,蓝白相间的条纹,是他们队的配色,上面还有他训练时蹭的汗渍。
可他的身体己经冷了,像一块冰。
霜间十安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他颤抖着伸出手,去探江夏时雨的鼻息,那里没有任何气息。
床头柜上还放着一个空药瓶,和一张纸条。
纸条上的字歪歪扭扭,是江夏时雨用尽最后力气写下的:“十安,对不起,我实在撑不下去了。
衣柜最下面有个盒子,是给你的。
忘了我吧,好好活着。”
霜间十安拿着那张纸条,手指抖得厉害,纸条上的字迹模糊起来,被他的眼泪打湿。
他打开衣柜最下面的盒子,里面是个旧排球,表皮都磨得起了毛——那是他们第一次合作得分时用的那个排球,上面还留着两个歪歪扭扭的签名。
他终于明白,江夏时雨的骄傲不允许他狼狈地活着,不允许他成为别人的负担。
他用自己的方式,保留了最后的尊严。
霜间十安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外面阳光明媚,天空蓝得像一块透明的玻璃。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充满了喜悦。
可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他的世界,随着江夏时雨的离开,彻底变成了寒冬。
他慢慢蹲下来,抱着膝盖,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葬礼那天,来了很多人。
以前的队友们都红着眼圈,教练拍着霜间十安的肩膀,说不出话。
很多人都说江夏时雨太傻,怎么就这么想不开。
霜间十安没有说话。
他知道,江夏时雨不是傻,他只是太骄傲,骄傲到不肯向命运低头,不肯让别人看见他的脆弱。
他在江夏时雨的墓前放了一束他生前最喜欢的玉兰花。
洁白的花瓣在风中轻轻摇曳,像他曾经明媚的笑容。
“我不会忘了你的。”
霜间十安对着墓碑轻声说,“你的那份,我会替你打下去。”
后来的日子,霜间十安一个人走在街头。
暮色漫上来的时候,他好像听见了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猛地回头,却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像极了江夏时雨总爱哼的那支跑调的歌——那是他们夺冠后,在庆功宴上,江夏时雨抢过话筒唱的,跑调跑到天边,却让所有人都笑出了眼泪。
地上的落叶被卷起来,又轻轻落下,盖在那截断了的根上,像一场无人知晓的葬礼。
原来两棵树的根缠得太久,一棵倒了,剩下的那棵,连站立都成了奢望。
那些曾经引以为傲的纠缠,如今都成了勒着他的枷锁,每动一下,都牵扯着五脏六腑,疼得他几乎发不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