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盒是空的,他捏着皱巴巴的纸壳,在手里转了两圈,扔进了垃圾桶。
楼道里飘着邻居家熬粥的香味,混着楼下早点摊的油条味。
他捏着烟盒的手有点抖,昨天从仓库回来时,电动车在半路没电了,推了三公里才到小区,到家时陈璐和朵朵己经睡了。
客厅的灯亮着,大概是陈璐留的,灯光从窗帘缝里漏出来,在地上投出道细长的光带。
他掏出钥匙开门,防盗门“咔哒”一声弹开。
客厅没开灯,窗帘拉着,光线有点暗。
朵朵趴在茶几上写作业,铅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坑。
听见动静,她抬起头,辫子上的粉色头绳歪在一边,露出截白生生的脖颈。
“爸爸。”
她叫了一声,声音不大,又低下头去写字。
铅笔在田字格里移动,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春蚕在啃桑叶。
李响换鞋的动作顿了顿。
往常他周末回家,朵朵总会扑过来抱住他的腿,喊着“爸爸带了什么好东西”,手里还攥着本翻烂的绘本,要他讲睡前故事。
他把背包放在玄关,走过去看她写的什么。
作业本摊开着,标题是《我的爸爸》,田字格里的字歪歪扭扭,有的笔画出格,有的挤在一起:“我的爸爸是记者,他以前每天都陪我读故事。
现在他不陪了,他说要给山里的小朋友送书。
妈妈说爸爸把工作丢了,是个疯子。
我有很多故事书,爸爸说可以送给他们,但我还是想让爸爸陪我读《猜猜我有多爱你》,他总说‘明天’……”最后一句的墨渍有点晕,像是被眼泪泡过。
李响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起上周离家时,朵朵把这本《猜猜我有多爱你》塞进他背包,说“爸爸想我的时候就看看”,他当时急着走,随手放在了仓库的折叠床上,现在不知道被风吹到了哪个角落。
“朵朵,”他声音有点哑,“爸爸下周……李响。”
陈璐从卧室出来,头发乱糟糟的,眼角带着红。
她穿件洗得发白的睡衣,围裙搭在胳膊上,上面沾着点酱油渍——是昨天炒青菜时溅的,她总说“酱油渍最难洗”。
“你还知道回来?”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却努力憋着,“我给你打电话,你不接;给你发微信,你不回。
朵朵昨天发烧到39度,我一个人抱她去医院,你在哪儿?
在你的仓库里捡破烂?”
“我在整理村小的资料……”李响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确实没接电话——仓库信号差,加上忙着打扫,手机调成了静音,首到半夜才发现有十几个未接来电。
“资料能当饭吃?
能给朵朵交学费?”
陈璐抓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往地上一摔,“你辞工作的时候,想过我们娘俩吗?
那破仓库月租800,你那点积蓄够撑几个月?
到时候喝西北风?”
遥控器“啪”地砸在地板上,电池滚了出来,在光滑的瓷砖上滑出很远。
朵朵吓得缩了缩脖子,眼圈红了,却没敢哭,只是把作业本往怀里抱了抱,像抱着个护身符。
李响盯着滚到脚边的电池,突然说不出话。
他确实没多想——看到那37本书时,看到孩子们扒着窗户看他相机时,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得让他们有书看。
他甚至没算过账:自己的积蓄只有五万多,仓库月租800,加上油费、买书的钱,撑不了一年。
“妈妈,别骂爸爸了。”
朵朵突然站起来,挡在李响面前,举起作业本,“爸爸是好人,他要给没有书的小朋友送书。
老师说,帮助别人是好事。”
陈璐看着女儿,嘴唇动了动,没再说什么。
她转身走进厨房,“砰”地关上了门,接着传来碗碟碰撞的声音,很响,像是在撒气。
李响听见她打开水龙头,水流“哗哗”地冲在碗上,冲了很久。
李响把朵朵拉到身边,拿起她的作文本,翻到最后一页。
空白处画着个简笔画:一个男人背着大箱子,箱子上写着“书”,旁边跟着几个小矮人似的孩子,手里都举着书。
男人的脸上画了个大大的笑脸,眼睛却画成了哭的样子,嘴角往下撇着。
“这是爸爸?”
他问。
朵朵点点头:“嗯。
爸爸背很多书,给小朋友们。”
她指着其中一个孩子,“这个是红庙村的小姐姐,爸爸给我看过她的照片。
她没有书,会哭的。”
李响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有点酸,又有点热。
他想起采访时,丫蛋偷偷问他“城里的小朋友是不是每天都能看新故事”,他当时没敢回答——他女儿朵朵的书架上,光是绘本就堆了两层,有本《爷爷一定有办法》,被朵朵用彩笔涂得五颜六色,书页间还夹着她折的纸飞机。
他站起来,走进卧室,打开衣柜最下面的抽屉。
里面放着朵朵从小到大的书,从撕不烂的布书,到带拼音的童话,堆了满满一抽屉。
最上面是本《恐龙百科》,封面被朵朵贴满了贴纸,霸王龙的眼睛上贴了个粉色的爱心,显得有点滑稽。
他拿出个空纸箱,蹲下来一本本往里装。
《猜猜我有多爱你》《小猪唏哩呼噜》《法布尔昆虫记》……每本都带着点生活的痕迹:有的书脊松了,是朵朵总抱着睡觉压的;有的内页夹着朵朵的小贴纸,是她觉得“这里最好看”;还有本《不一样的卡梅拉》,扉页上有她的歪歪扭扭的签名“朵朵”,旁边画了个小太阳。
“爸爸,你要把我的书拿走吗?”
朵朵跟进来,拉着他的衣角,手指绞着布料。
“暂时借给山里的小朋友看,”李响摸了摸她的头,她的头发有点软,像陈璐的头发,“等他们看完了,再还给你,好不好?
到时候,你可以问他们‘故事好看吗’。”
朵朵想了想,从书架上又抱来几本:“这些也带去,这个《不一样的卡梅拉》,他们肯定喜欢。
卡梅拉很勇敢,像孙悟空。”
她把书放进纸箱,还特意把《猜猜我有多爱你》放在最上面,“让小姐姐先看这个,她会知道爸爸妈妈有多爱她。”
厨房的门开了,陈璐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面包,塑料袋“簌簌”响。
她没说话,把面包塞给朵朵:“吃点东西,别饿着。”
面包是昨天买的,有点硬了,陈璐大概是在厨房烤过,带着点焦香。
中午,陈璐做了面条,没放鸡蛋。
三个人坐在餐桌旁,谁都没说话,只有筷子碰到碗沿的轻响。
李响扒拉着面条,眼角的余光瞥见陈璐的手——她的指关节有点肿,是前几天在超市搬米袋时扭的,他当时在加班,没陪她去。
他记得她当时打电话说“没事,过两天就好”,现在看来,根本没好。
吃完饭,李响开始收拾东西。
他从床底下翻出个旧背包,把采访本、相机、充电器都装进去,最后把朵朵的作文本折好,塞进内袋。
他摸到作文本上的褶皱,想起朵朵写字时用力的样子,指尖有点烫。
“我得回仓库了。”
他扛起装书的纸箱,箱子不轻,勒得肩膀有点疼。
纸箱角硌在锁骨上,像块硬邦邦的提醒:他现在不是那个能按时回家的记者了。
走到门口时,陈璐突然说:“等一下。”
她走进厨房,拿出个保温桶,塞到他手里,“里面是咸菜和馒头,仓库没地方做饭,别总吃泡面。”
保温桶是不锈钢的,有点沉,他掂量了一下,大概够吃两顿。
“爸爸,”朵朵追出来,把一个毛绒小熊放进他背包侧袋,“让小熊陪你,你就不孤单了。”
小熊的耳朵缺了一只,是朵朵从小抱到大的玩具,洗得有点发白。
李响蹲下来抱了抱她,小家伙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口水蹭在他胡茬上,有点痒。
他想起上次抱她还是半个月前,她好像又长高了点,下巴刚好到他的胸口。
下楼时,阳光正好。
李响扛着纸箱,手里拎着保温桶,走得很慢。
路过小区门口的报刊栏,新一期《江城晚报》己经贴出来了,头版还是那篇“教育事业再上新台阶”,照片里的孩子们笑得很亮,背景是崭新的图书馆,书架顶天立地。
他掏出手机,给陈璐发了条短信:“等我把事做成了,天天给你和朵朵做早饭。”
发完,他把手机揣回兜里,加快了脚步。
电动车还停在昨天没电的地方,车座上落了层灰,他用袖子擦了擦,把纸箱捆在车后座,保温桶放进车筐,跨上去蹬着走。
路过废品站时,那个穿迷彩服的男人还在砸废铁,“哐、哐”的。
李响抬头看了看天,云很淡,风一吹,好像能把所有烦心事都吹散。
他想起朵朵作文里的“明天”,突然觉得,那些山里的孩子,可能等不起太多“明天”。
到仓库时,下午两点。
他把书一本本从纸箱里拿出来,摆在昨天画的书架轮廓下。
17本书放上去,只占了最下层的一个角,显得有点空。
他拿起那本《猜猜我有多爱你》,翻开第一页,朵朵用彩笔写了行字:“送给没有书的小朋友,要好好爱护哦!”
字迹歪歪扭扭,却像颗小太阳,在昏暗的仓库里亮了一下。
李响掏出手机,对着书拍了张照,发给陈璐。
没配文字,只加了个太阳的表情。
过了十分钟,陈璐回了条消息:“仓库漏雨,把书放高点。”
他看着屏幕笑了,起身找了几块砖头,把书一本本垫起来。
做完这些,他坐在折叠床上,打开保温桶。
咸菜是他爱吃的萝卜干,陈璐放了点辣椒,有点辣;馒头是热的,大概是出门前又蒸了一遍。
吃着吃着,外面又起风了。
风刮过铁皮屋顶,发出“呜呜”的声,像有人在唱歌。
李响想起朵朵的作文,想起她画的那个背箱子的男人,突然觉得,这破仓库好像也没那么冷清了。
他从背包里掏出朵朵的作文本,翻开,在最后一页画了个小小的书架,旁边写着:“第二天,17本书。
离红庙村小,近了一步。”
写完,他把作文本小心地放进背包,拉上拉链。
然后站起来,走到墙边,用手指顺着昨天画的书架轮廓摸了一遍。
得赶紧找书架,找更多的书。
他想。
窗外的风还在吹,废品站的砸铁声又响了起来,“哐、哐”的,像是在为他加油。
他不知道,两天后,一个穿白T恤的年轻男人会闯进这里,手里拿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个手机号——那会是他“团队”的第一块拼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