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家，是一个位于老式居民楼二层的两居室。
空间狭小而逼仄，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油烟和岁月混合的味道。
客厅里，昏黄的灯泡散发着有气无力的光，将墙壁上因为潮湿而泛起的霉斑照得一清二楚。
“回来了？”
一个沙哑低沉的男声从饭桌旁传来。
林建军，林风的父亲，一个在钢铁厂干了二十年钳工的男人。
常年的劳作让他的背有些微驼，脸上刻满了被生活磨砺出的皱纹，那双本该有力的手，指关节粗大，布满了黑色的机油渍和老茧。
他此刻正坐在饭桌的主位上，手里端着一杯最廉价的二锅头，眼神落在林风沾满泥点的裤腿和那双破了个洞的球鞋上，眉头不自觉地拧成了一个“川”字。
饭桌上摆着三道菜，一盘炒青菜，一盘花生米，还有一小碟咸菜。
林风的心沉了一下。
又是这样。
每当父亲的脸色像今天这样阴沉时，家里的气氛就会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嗯。”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将那颗宝贝足球小心翼翼地放在门后，然后去卫生间洗手。
水龙头流出的水带着浓重的铁锈味。
他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汗津津的脸，和那双因为渴望和不甘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等他回到饭桌旁，母亲王兰正好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饭从厨房里走出来。
“小风，快坐下吃饭，累了一天了吧。”
王兰的脸上带着一丝温柔而疲惫的笑。
她是一个典型的传统女性，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那双眼睛里对儿子的关爱，却从未有过丝毫减退。
她看到了丈夫的脸色，不动声色地将一个搪瓷碗推到林风面前，碗里，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那是这个家里今晚唯一的“硬菜”。
“谢谢妈。”
林风小声说，埋头开始扒饭。
饭桌上的气氛很诡异。
只有筷子和碗碰撞的轻微声响，以及林建军时不时喝一口酒后发出的“咂”声。
“鞋，又快不能穿了吧？”
最终，还是林建军打破了沉默。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激起林风心中的涟漪。
“还能穿。”
林风头也不抬地回答。
“还能穿？”
林建军冷笑一声，将杯中的白酒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把杯子顿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穿到脚指头都露在外面，就叫还能穿？
你还要不要脸？”
林风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没有说话。
他知道，暴风雨要来了。
“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
十七岁的大小伙子了，整天就知道抱着个破球踢！
踢！
踢！
能踢出什么名堂？
能当饭吃吗？！”
林建军的声音陡然拔高，积压了许久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宣泄口，“我们厂里老李的儿子，跟你一样大，现在跟着他爸进厂当学徒，一个月虽然只有一千多块，但学的是手艺！
是吃饭的本事！
你呢？
你有什么？”
他指着林风，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就你那双破鞋？
那个烂球？
还是那一身的泥？”
“老林，你少说两句，孩子在吃饭呢。”
王兰在一旁小声地劝着，一边给丈夫使眼色。
“吃饭？
他知道这饭是怎么来的吗？”
林建军根本不理会妻子的劝阻，情绪反而更加激动，“我跟你妈，两个人加起来一个月不到五千块钱！
要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学！
我每天在车间里闻着那刺鼻的机油味，热得跟蒸笼一样，我为了什么？
你妈每天在菜市场跟人为了几毛钱的菜叶子争得面红耳赤，她又为了什么？”
“我们不是为了让你拿着我们的血汗钱，去那个破场地上追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梦！”
“不可能实现？”
林风终于抬起了头，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倔强的光芒，“你怎么知道不可能实现？”
“哈！”
林建军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就凭你？
江城有多少踢球的孩子？
整个夏国又有多少？
最后能踢出来的有几个？
人家那些都是从小在专业足校练的，有名师指导，有专业的场地和营养师！
你有什么？
你拿什么跟人家比？”
“我……”林风被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我有什么？
我只有一腔热爱，一个破旧的足球，和一片长满杂草的球场。
看着儿子被自己说得低下头，林建军的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强硬：“小风，爸不是要打击你。
爸是为你好。
你己经高二了，明年就要高考，你的成绩你自己心里清楚，上个好大学是没指望了。
我己经求了老李，跟他们车间主任说好了，让你下个礼拜就去厂里实习，从学徒干起。
虽然累点，脏点，但至少是个铁饭碗，将来能养活你自己，能娶媳生子。”
“我不去！”
林风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大，身后的椅子被带倒在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眼睛因为愤怒和委屈而变得通红：“我不会去工厂的！
我的人生，我自己会负责！
我喜欢足球，我就要踢下去！
我不要像你一样，一辈子待在那个满是机油味的地方，每天看着一样的机器，过着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
这番话，像一把尖刀，深深地刺进了林建军的心里。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指着林风，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你这个逆子！”
他猛地抄起桌上的酒杯，就要朝林风砸过去。
“建军！”
王兰尖叫一声，死死地抱住了丈夫的胳膊，泪水夺眶而出，“你干什么！
他还是个孩子啊！”
“孩子？
他要是懂事，就不会说出这种戳人心窝子的话！”
林建军气得浑身发抖。
林风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父亲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和母亲无助的泪水，心中一阵绞痛。
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说得太重了，但他不后悔。
那是他的心里话，是他对命运不公的呐喊。
他猛地转身，冲出了这个让他窒息的家。
“小风！
小风你回来！”
身后传来母亲焦急的呼喊。
但他没有回头，他一口气跑下楼，跑进了深沉的夜色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甩掉那份沉重的、名为“现实”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