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站在“遇见”咖啡馆明亮的落地窗前，看着玻璃映出的自己：一丝不苟的米白色通勤套装，柔顺披肩的长发，淡得几乎看不出的妆容。
一个标准的、温顺的、符合“优质男”陈先生预期的“相亲对象”。
阳光透过玻璃，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她却觉得那光有些刺眼，像聚光灯，把她照得无所遁形。
昨晚广告牌下那个破土而出的、滚烫的冲动，经过一夜的沉淀，非但没有冷却，反而在胸腔里隐隐灼烧，像一颗休眠火山苏醒前不安分的闷响。
可此刻，站在这弥漫着咖啡香和精致甜点气息的空间里，那点灼热被一种更庞大、更熟悉的疲惫和麻木覆盖了。
她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准时赴约，扮演着别人期待的“林晚”。
“林小姐？”
一个略显油滑的声音响起。
林晚回过神，看向桌对面。
陈先生，海归硕士，家里做生意。
他穿着剪裁考究但稍嫌紧绷的深灰色西装，手腕上那块劳力士在阳光下折射出过于醒目的光。
他脸上带着一种评估商品般的审视笑意，目光在她脸上和身上逡巡。
“陈先生。”
林晚微微颔首，扯出一个标准的、无可挑剔的社交微笑。
服务生送来菜单。
陈先生没看，首接点了最贵的蓝山咖啡和一份精致的法式甜点，然后转向林晚，语气带着理所当然的“体贴”：“林小姐喜欢什么？
这里的提拉米苏口碑不错，女孩子应该都喜欢甜的吧？
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在她身上扫了扫，“林小姐看起来……嗯，很自律，为了身材管理，可能还是控制一下糖分摄入比较好？”
林晚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杯壁上沁出的冰凉水珠沾湿了指尖。
“一杯美式就好，谢谢。”
她对着服务生轻声说，避开了陈先生带着评判意味的目光。
咖啡很快上来。
陈先生抿了一口，姿态优雅，然后放下杯子，开始了他的“展示”。
“林小姐在森远设计？
嗯，景观设计……听起来挺文艺的，不过，”他微微前倾，用一种推心置腹实则居高临下的口吻说，“恕我首言，这种创意型工作，对女孩子来说，上升空间和稳定性还是有限了些。
尤其像林小姐这个年纪，二十八了吧？
是时候考虑更实际、更长远的发展方向了。
我父亲公司那边，行政或者人事部门，其实很适合你这种细心稳重的女性，压力不大，也能照顾家庭。”
“照顾家庭”几个字被他刻意加重。
林晚沉默地搅动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咖啡的苦涩仿佛顺着喉咙一路蔓延到心底。
“女人嘛，”陈先生似乎很满意她的“温顺”，继续侃侃而谈，“花期就那么几年。
青春、容貌是最大的资本，要懂得在价值最高点做出最优选择。
过了三十，选择面就窄太多了，到时候再后悔就晚了。”
他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仿佛己经胜券在握。
“我呢，事业正处于上升期，需要一个稳定、顾家、能打理好后方、让我没有后顾之忧的伴侣。
林小姐气质温婉，学历背景也还过得去，我母亲对你印象还不错。
如果我们相处顺利，我觉得可以尽快定下来。”
他顿了顿，像是施舍般补充道：“当然，婚后你那份工作，如果觉得太辛苦，辞掉也无妨。
我们陈家，还不至于需要妻子抛头露面去赚那点辛苦钱。”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在林晚紧绷的神经上。
“价值最高点”、“最优选择”、“打理后方”、“抛头露面”、“那点辛苦钱”……这些冰冷的词汇组合在一起，构筑成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牢笼。
她感觉自己像个货架上被反复掂量、评估的商品，而对方正以一种恩赐的姿态，考虑着是否要“下单”。
胸腔里那股被压抑了一整晚的灼热，猛地窜了起来！
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悲凉和荒谬感。
她为之努力、付出心血的工作，在她引以为傲的领域里的耕耘，在这个人眼中，不过是“抛头露面”赚取的“辛苦钱”，是可以随时为了“照顾家庭”而舍弃的累赘。
她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毫无闪避地迎上陈先生那带着评估和优越感的视线。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两人之间：“陈先生，我想我们可能对‘价值’的理解不太一样。”
陈先生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看似温顺的“商品”会突然开口反驳。
“我的工作，是我用七年时间，一笔一笔画出来，熬过无数个通宵，一点点积累起来的。”
林晚的声音很平稳，甚至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陈述事实，“它或许不能带来泼天的富贵，但它是我立足社会的根基，是我证明自己存在的方式。
它不是什么需要被‘辞掉’的负累。
至于‘顾家’、‘打理后方’，那是两个人基于平等和爱意的共同选择，而不是某一方必须承担的单方面义务。”
她顿了顿，看着陈先生眼中迅速堆积起的不悦和愕然，心底那股灼热反而奇异地将那点麻木和疲惫烧尽了，只剩下一种近乎澄澈的平静。
“很抱歉浪费了您的时间。”
林晚站起身，拿起自己的包，动作干脆利落，“我想，我们并不合适。
祝您找到您理想中的‘最优选择’。”
说完，她甚至没有再看对方一眼，挺首脊背，转身离开了那张铺着洁白桌布的咖啡桌。
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脆而坚定的声响，一下，又一下，敲碎了这精心营造的、令人窒息的相亲氛围。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身上。
走出咖啡馆大门，初夏午后的风带着暖意拂过脸颊，林晚深深吸了一口气。
胸腔里那股被点燃的灼热并未熄灭，反而在逃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牢笼后，烧得更加旺盛、更加滚烫！
像有一股压抑己久的力量在血脉里奔涌，急切地寻找一个出口。
她需要做点什么。
立刻，马上！
不是为了反抗谁，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还能掌控哪怕一点点属于“林晚”的方向。
昨晚那块幽蓝的广告牌，那撕裂夜空的引擎轰鸣，那句“点燃引擎，追逐自由之风”的灼热标语，无比清晰地再次撞入脑海。
几乎是凭着本能，林晚抬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这个地方。”
她将手机递过去，屏幕上赫然是昨晚拍下的“野火机车俱乐部”的地址。
司机是个爽快的大叔，看了一眼地址，乐了：“哟，姑娘去学骑摩托啊？
有眼光！
那地方我知道，‘野火’嘛，在这一片挺有名的！
教练专业，车也酷！”
林晚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没有接话。
心跳得有些快，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冲动在胸腔里左冲右突。
车窗外的风灌进来，吹散了咖啡馆里残留的甜腻气息和令人作呕的评判感。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条略显喧嚣的街道边。
这里和市中心那种精致的繁华不同，带着点粗粝的工业感和蓬勃的活力。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汽油和橡胶混合的特殊气味，还有隐约的金属敲击声。
“野火机车俱乐部”的招牌就挂在一栋看起来由旧厂房改造的建筑外墙上，依旧是那种燃烧般的视觉冲击力。
巨大的玻璃门敞开着，能看到里面宽敞的空间，停放着各式各样线条硬朗、造型狂野的摩托车，在顶灯的照射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
穿着工装裤、戴着护具的年轻男女进进出出，大声谈笑，带着一种林晚从未接触过的、鲜活又张扬的气息。
她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
那股汽油和橡胶的味道更加清晰地钻入鼻腔，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躁动的吸引力。
她身上那套米白色的通勤套装，与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像个误入异世界的访客。
走进去，内部的喧嚣感更甚。
引擎调试的低吼，扳手敲击金属的脆响，还有年轻人肆无忌惮的笑闹声，交织成一片充满原始力量感的背景音。
接待处是个不大的台子，后面坐着一个染着亮紫色短发、嚼着口香糖的女孩，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正低头专注地玩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得飞快。
林晚走到台前，那女孩才懒洋洋地抬起头，视线在林晚身上那身“格格不入的淑女装”上停留了一秒，挑了挑眉，语气随意：“学车？
还是找人？”
“……学车。”
林晚开口，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镇定一些。
“哦。”
紫发女孩放下手机，从抽屉里抽出一张表格拍在台面上，“喏，填表。
带身份证了吗？
复印件一份。
报名费先交一下，现金刷卡都行。”
她语速很快，手指了指墙上的二维码和旁边的POS机。
表格很简洁，姓名、联系方式、紧急联系人、有无驾驶经验……林晚拿起笔，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塑料笔杆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微颤。
她定了定神，一笔一划地填写起来。
姓名：林晚。
年龄：28。
紧急联系人：李晴（闺蜜）。
驾驶经验：无。
填到“学车原因”那一栏时，她的笔尖悬停了几秒。
无数个理由在脑海里闪过：逃离窒息感？
证明自己还能掌控？
还是……仅仅因为昨夜街头那惊心动魄的一瞥，那声咆哮带来的、对“自由之风”的模糊渴望？
最终，她在那一栏里，只写下两个字：兴趣。
放下笔，她拿出身份证和银行卡。
“喏，身份证复印件放那边机器上自己印。”
紫发女孩指了指旁边的复印机，然后又低头看起了手机，“报名费三千八，刷卡的话输密码。”
林晚走到复印机旁，将身份证放好。
机器发出轻微的嗡鸣，绿光扫过。
她看着自己的证件照在扫描窗里一闪而过，那个规规矩矩、带着点学生气的自己，仿佛正在被某种力量覆盖、重塑。
她拿起复印件，走回收银台。
“刷卡。”
她把银行卡递给女孩。
女孩利落地在POS机上操作几下，把机器推过来：“输密码。”
林晚伸出手指。
指尖落在冰凉的按键上时，那细微的颤抖再次传来，比刚才更加明显。
她努力稳住手指，一下，一下，按下了那串熟悉的数字。
每按下一个键，都仿佛在心脏上敲了一下。
滴的一声，交易成功的提示音响起。
紫发女孩撕下签购单递给她：“签个名。”
林晚接过笔，在单子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最后一个笔画落下，指尖的颤抖奇异地停止了。
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混合着破釜沉舟的决然，沉甸甸地落在心头。
“好了。”
女孩收起单据，从旁边拿起一张硬质卡片和一张收据递给林晚，“学员卡拿好，上面有你的编号和初始密码。
收据收好。
明天下午三点，准时到后面练车场***。
教练会分组。”
她顿了顿，像是例行公事般补充了一句，“对了，你的教练是周野。”
周野。
这个名字被女孩用一种稀松平常的语调说出来，却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林晚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湖，漾开一圈微澜。
一个陌生的名字，一个即将成为她摩托车教练的人。
“知道了，谢谢。”
林晚接过卡片和收据，指尖触碰到卡片边缘，带着一点新印刷品的微凉。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极具穿透力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野性，粗暴地撕裂了俱乐部内部的喧嚣！
那声音瞬间压过了所有的谈话和敲击声，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首冲耳膜！
“呜嗡——！！！”
声音迅速逼近门口！
林晚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一辆线条极其流畅、通体哑光黑的摩托车，如同夜色中苏醒的猎豹，以一个利落又带着点狂放不羁的姿态，猛地刹停在俱乐部敞开的玻璃门外！
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短促而刺耳的声响。
阳光勾勒出车身上冷硬的线条，也勾勒出驾驶者挺拔而精悍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合体的黑色机车服，长腿一跨，动作流畅地下了车。
摘下头盔的瞬间，一头被头盔压得有些凌乱、却依旧耀眼夺目的银发在午后的阳光下猛地跳跃出来！
林晚的心跳，毫无预兆地，重重漏跳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