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井台边的闲话
窗外的天刚泛出鱼肚白,院子里的老槐树影影绰绰,像个弯腰的老人。
她摸了摸身边的位置,空荡荡的,凉得像块井台石——建军这趟出差,己经走了十二天。
她披衣起身,摸到床底下的布鞋。
鞋帮上绣的并蒂莲早就磨没了,是结婚那年娘亲手绣的,说讨个多子多福的彩头。
如今针脚松得能塞进半只脚,像她这八年的日子,看着完整,其实早空了心。
灶房里冷飕飕的,她往灶膛里添了把麦秸,火星“噼啪”跳起来,映着墙上贴的“计划生育”宣传画——一个戴红绸花的女人抱着胖娃娃,笑得露出两颗门牙。
桂兰移开眼,往锅里舀水,井绳在井台上磨了八年,起了层毛茸茸的毛边,勒得手心发疼。
水还没烧开,院门外传来“吱呀”一声。
她探头看,是大嫂张翠花挎着篮子,篮子里装着刚蒸的菜窝窝,冒着白气。
“桂兰,起这么早?”
张翠花嗓门亮,像敲锣,“建业让我叫你,今儿个村东头的果园要栽新苗,妇女都去帮忙,记工分。”
桂兰点点头,往灶膛里又添了把柴。
“知道了,大嫂。”
“赶紧的,”张翠花往屋里瞥了眼,看见桌上建军的相框,撇撇嘴,“建军还没回?
也是,城里的工人金贵,哪像咱农村妇女,天亮就得下地。”
她顿了顿,故意提高声音,“昨儿个我去公社供销社,碰见化肥厂的老王,他说建军在厂里跟个女技术员走得近呢。”
桂兰的手猛地一抖,水瓢“哐当”掉在锅里,溅起的热水烫在手腕上,红了一大片。
她没吭声,用袖子擦了擦,拿起灶台上的粗布巾往脸上抹。
“看你这胆小样,”张翠花笑起来,“跟你说笑呢。
不过话说回来,建军要是真在城里找个能生娃的,你可咋办?”
桂兰攥紧粗布巾,布巾上的补丁硌着掌心。
“大嫂,饭好了,你先吃吧。”
“我可不吃你的,”张翠花挎着篮子往外走,“家里有鸡蛋羹,给我那小孙子补补。”
院门关了,桂兰才蹲在灶膛前,肩膀一抽一抽地抖。
她知道张翠花的话不是空穴来风,上个月建军回来,衬衫领口沾着根长头发,不是她的。
她问起时,建军支支吾吾,说厂里开联欢会蹭上的。
她没敢再问,怕问出个让她活不下去的答案。
水开了,她舀了碗,就着昨天剩下的咸菜啃窝窝。
窝窝是玉米面做的,刺嗓子,像咽沙子。
她想起结婚头年,建军还在村里跟她一起种地,收了麦子总偷偷给她留把白面,蒸两个白馒头藏在灶膛里。
如今他成了工人,吃国库粮,再也不用啃这刺嗓子的窝窝了。
刚放下碗,二婶子就来了。
老太太挎着个竹篮,篮子里盖着块蓝布,神神秘秘的。
“桂兰,在家呢?”
“二婶子,进来坐。”
桂兰赶紧擦了擦桌子。
二婶子没坐,把篮子往桌上一放,掀开蓝布——里面是个黑陶碗,装着半碗黑乎乎的药膏,闻着像草药混着猪血。
“这是我托人从菏泽那边求来的,老方子,治不孕的。”
她压低声音,“那户人家的媳妇,跟你一样八年没生,抹了这药膏,第二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
桂兰的脸腾地红了,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二婶子,这……别这那的,”二婶子把陶碗往她怀里塞,“晚上睡觉前抹,千万别让建军知道。
男人家不信这个,回头又说咱瞎折腾。”
她凑近了,一股烟袋味飘过来,“昨儿个我去井台打水,听见三奶奶跟人说,你要是再生不出娃,就让建业给建军说个乡下媳妇,两头过。”
桂兰的心像被井绳勒住了,喘不过气。
三奶奶是村里的老长辈,说话有分量,她要是真这么说,村里人指定得跟着起哄。
“二婶子,我……别愁,”二婶子拍了拍她的手,“我看你是个好媳妇,建军心里有你。
这药膏管用,保管你明年就抱娃。”
二婶子走了,桂兰看着那碗药膏,胃里一阵翻腾。
上回神婆的药粉让她拉了三天,差点去公社卫生院。
可二婶子的话像根刺,扎在她心上——她要是真被休了,回娘家都抬不起头。
她娘死得早,爹续弦后,后妈总骂她是“赔钱货”,要是知道她被婆家赶回来,指定得把她赶出家门。
她把药膏倒进灶膛,看着它化成一缕黑烟,心里稍微松了点。
转身拿起镰刀和筐,往村东头的果园走。
果园在村东的河滩上,去年刚栽的苹果苗,今年要嫁接新枝。
妇女们都到了,三五成群地坐着,手里拿着嫁接刀,嘴里却闲不住。
看见桂兰过来,说话声突然低了,眼神首往她肚子上瞟。
“桂兰来了?”
村西头的王寡妇笑着打招呼,她男人前年病死了,留着个三岁的儿子,“听说建军快成技术员了?”
“还没呢。”
桂兰蹲在一棵苹果苗前,拿起嫁接刀。
刀很钝,是大哥建业给的,说是砖窑厂烧砖用的废钢磨的。
“成了技术员就好了,”王寡妇往她身边凑了凑,“城里的楼房亮堂,不像咱农村,住土坯房。
到时候你也搬去城里,不用遭这份罪。”
“哪能呢,”桂兰笑了笑,“我这身子,离了土不行。”
“可不是咋地,”旁边的李大娘接话,“女人离了土,就像麦子离了肥,长不好。
你看翠花,生了西个娃,还不是天天在地里刨食?”
她说着,故意往张翠花那边看了眼。
张翠花正坐在树荫下,指挥着几个年轻媳妇干活,听见这话,瞪了李大娘一眼:“我生娃咋了?
生娃是给老李家续香火,不像有些人,占着茅坑不拉屎。”
这话明着说李大娘,实则指桑骂槐。
李大娘的儿媳妇嫁过来三年,也没生娃,两人早就不对付。
桂兰的脸又红了,低下头专心削苹果苗的枝桠。
刀刃划到手指,血珠立刻涌出来,滴在黄土上,洇出个小红点,像朵没开的花。
“哎呀,流血了!”
王寡妇赶紧从兜里掏出块布条,“快包上,别感染了。”
桂兰接过布条,缠在手指上。
“谢谢嫂子。”
“谢啥,”王寡妇叹了口气,“都是女人,不容易。”
太阳升到头顶时,建业带着几个男劳力来了。
他骑着辆“永久”牌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个军绿色的挎包,里面装着馒头和咸菜。
“歇会儿,吃晌午饭了。”
男人们围过去,抢着拿馒头。
张翠花赶紧跑过去,从挎包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煮鸡蛋,塞给两个儿子。
“快吃,吃完有力气干活。”
建业看见桂兰,皱了皱眉:“咋不去拿馒头?”
“不饿。”
桂兰摇摇头。
“让你去就去,”建业的嗓门沉下来,“下午还要嫁接二十棵苗,不吃咋有力气?”
桂兰只好走过去,拿了个馒头。
馒头是白面做的,暄软,是建业从村里砖窑厂的食堂带来的。
她咬了一口,没尝出味,像在嚼棉花。
“建军有信吗?”
建业坐在她旁边,拿出个搪瓷缸子喝水。
“没、没有。”
桂兰的声音发颤。
“回头我去趟县城,”建业放下缸子,“化肥厂扩建,我跟厂长说说,让建军早点回。
家里的麦子该打第二遍药了,你一个人忙不过来。”
“不用,我能行。”
“你能行啥?”
建业瞪了她一眼,“连个娃都生不出,还能干啥?”
这话像把钝刀子,割得桂兰心口疼。
她低下头,眼泪滴在馒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张翠花听见了,笑着走过来:“建业,跟桂兰置啥气?
她也不容易。
要不,让桂兰去城里跟建军住阵子?
说不定换个地方,就能怀上了。”
建业没说话,从兜里掏出烟盒,抽出根“大前门”点燃。
烟雾缭绕中,他的脸看着有些模糊。
“再说吧。”
下午的太阳更毒了,晒得苹果苗叶子都蔫了。
桂兰的头晕乎乎的,嫁接刀好几次差点划到手上。
她看见张翠花抱着小孙子在树荫下喂奶,孩子吃得吧嗒嘴,张翠花摸着孩子的后脑勺,笑得满脸褶子。
忽然有人喊:“快看,那不是建军吗?”
桂兰猛地抬头,看见村口的土路上,一个穿着工装的男人骑着自行车过来,车后座捆着个大包袱。
是建军!
她的心跳突然快起来,像揣了只兔子。
建军停在果园边,擦了擦汗。
“爹让我回来拿点麦子,厂里食堂要磨面。”
张翠花赶紧跑过去:“建军,可算回来了!
桂兰这阵子可想你了。”
建军没看她,眼睛盯着桂兰:“你咋晒成这样?”
桂兰的脸一下子红了,低下头:“没事。”
“行了,别站着了,”建业站起身,“桂兰,你跟建军回家拿麦子,这里的活我们弄。”
桂兰跟着建军往家走,两人没说话,只有自行车的“吱呀”声和脚步声。
路过井台时,她看见早上洗衣服的那几个妇女还在,看见他们,又开始窃窃私语。
快到家门口时,建军突然停下:“桂兰,对不起。”
桂兰愣了愣:“咋了?”
“厂里那女技术员,是老王的闺女,帮我补习文化呢,”建军的脸通红,“不是你想的那样。”
桂兰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赶紧擦了擦:“我没瞎想。”
“我知道你委屈,”建军握住她的手,她的手粗糙得像树皮,“等我转正了,就申请分房,接你去城里住。”
桂兰点点头,心里却没底。
她知道,城里不是她该待的地方,就像这八年,她始终没怀上娃,或许就是命。
推开院门,建军去仓房装麦子,桂兰去烧水。
她看见灶膛里那缕黑烟早就散了,像她这八年的日子,看着有盼头,其实啥都抓不住。
水开了,她舀了两碗,端到院里的石桌上。
建军背着半袋麦子出来,额头上全是汗。
她递过碗,两人坐在石凳上,默默地喝着。
日头慢慢往西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根靠在一起的麦秸,风一吹,晃了晃,却没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