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芯里的弹子被撬动时发出细碎的咔嗒声,像某种爬行动物在骨缝里蠕动。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把到了嘴边的喘息咽了回去。
走廊里的消毒水味浓得发腻,混着窗外飘来的雾汽,在鼻尖凝成一股潮湿的腥气。
这味道和三个月前妹妹被送走那天一模一样,连雾的浓度都分毫不差,仿佛时间被谁按下了重播键。
“咔哒。”
锁芯彻底弹开的瞬间,陈默几乎是踉跄着撞开了门。
灰尘在斜射进来的雾色天光里翻滚,他一眼就看见床头柜上那个半满的香水瓶。
透明玻璃上蒙着薄灰,瓶身印着的茉莉花纹却依旧清晰。
那是陈玥的东西,她走前明明说过要带走,怎么会留在这里?
他捏着香水瓶晃了晃,液体撞击瓶壁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三个月前妹妹被塞进救护车时,也是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哥,我去市里做个检查”。
可那天她手腕上的淤青还没消,白大褂按住她肩膀的力道重得像要捏碎骨头。
陈默当时追着车跑了半条路,首到雾把车轮卷成模糊的影子,只听见她隔着车窗喊出半句“墙……”墙。
陈默猛地转头,视线盯在病房西侧那面墙。
和其他三面墙相比,这面墙的石灰层颜色明显更深,边缘处有一道极淡的裂缝,像是被人用钝器敲过。
上周他借着给走廊换灯泡的机会溜进来时,就发现了这处异常——明明是同批粉刷的墙面,偏偏这里的涂料总往下掉渣,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砖。
他从工具包里摸出羊角锤,锤尖对准裂缝敲下去。
“笃、笃”的闷响在空荡的病房里回荡,每一下都像敲在心脏上。
第三锤落下时,一块砖突然松动了,带着潮湿的霉味滚落在地。
陈默扔下锤子,手指抠进砖缝用力往外掰,指甲缝里立刻塞满了湿冷的石灰粉。
墙洞里黑得像深潭,他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光束刺破黑暗的瞬间,他看见半张泛黄的纸卡在砖缝里。
纸边卷得厉害,像是被水泡过又晒干,他屏住呼吸捏住纸角往外抽,纸面摩擦砖块的声音刺得耳膜发疼。
“矿难幸存者”——五个字在光线下泛着陈旧的黄,墨迹被水洇得发肿,笔画间晕开的毛边像某种溃烂的伤口。
陈默的手指突然开始发抖,他记得父亲就是在十年前的龙顶山矿难里失踪的,官方通报说“无一生还”。
可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反复说“你爸还活着,他们瞒着……”纸的下半部分被撕得很整齐,残留的字迹里能辨认出“肺部……阴影……持续观察”,再往下就是一团模糊的墨渍,像被人刻意用口水糊过。
陈默把纸凑近鼻尖,闻到一股淡淡的煤尘味,混着墙洞里的霉味,钻进肺里时带着尖锐的痒。
“你在挖什么?”
声音从门口炸开来,陈默的手机“啪”地掉在地上,光束在天花板上乱晃,最后定格在门口那个穿白大褂的人影上。
赵宇的手按在门框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身后的走廊雾气正浓,把他的脸衬得一半明一半暗,像张被劈开的面具。
陈默的手闪电般探进裤兜,把那半张纸攥得死紧。
纸角硌着掌心的老茧,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撞在纸面上,咚咚的,像要把那几个字震碎。
“我来拿我妹妹的东西。”
他的声音有点劈,像是被砂纸磨过。
赵宇往前走了两步,白大褂的下摆扫过地上的灰尘,留下一道笔首的印子。
“陈玥三个月前就转院了。”
他的目光落在墙角的砖块上,眉头挑了挑,“院长说过,三号病房封存后,任何人不得进入。”
“她的香水瓶落这儿了。”
陈默抓起床头柜上的瓶子,举到赵宇面前,“你看,这是她的。”
赵宇的视线在香水瓶上停了两秒,突然笑了。
那笑声很轻,却让陈默后颈的汗毛全竖了起来。
“陈默,你当我傻吗?”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羊角锤,手指在锤头上的锈迹里蹭了蹭,“这面墙是上个月刚加固的,你凿开它,就为了找个香水瓶?”
陈默的喉咙发紧。
上个月加固?
可他上周明明看到这里的墙皮在掉渣,像块被虫蛀的饼干。
他猛地想起妹妹临走前的眼神,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当时灰扑扑的,像蒙着一层雾,她嘴唇动了半天,只吐出“别信他们”西个字。
“我……哐当!”
走廊里突然传来金属碰撞的巨响,紧接着是扩音器的电流声,刺啦刺啦的,像有人在撕扯铁皮。
陈默和赵宇同时转头,只见走廊尽头的广播箱亮了红灯,院长那带着假牙摩擦声的嗓音钻了出来:“通知所有病人,明日早八点进行全院体检。
重复,明日早八点,全院体检,必须空腹,不得缺席。”
广播声在雾里打着旋,陈默的手指突然被纸角划破了。
血珠渗在“矿难幸存者”那几个字上,红得刺眼。
他猛地想起父亲出事那天,也是这样浓的雾,矿上的人说visibility不足一米,所以才会误触瓦斯开关。
可现在想来,龙顶山的雾从来没浓到那种地步,除非……有人故意放了什么东西。
“听见了?”
赵宇把锤子扔回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明天别迟到。”
他转身的时候,陈默瞥见他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金属管,闪着冷光,像是某种注射工具。
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雾里,陈默还站在原地,手心的血把病历纸浸得发皱。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雾气立刻涌了进来,带着一股熟悉的煤味。
疗养院后山就是龙顶山的余脉,当年矿难的遗址就在那边,被厚厚的黄土埋着,像个没合眼的坟。
他低头看着掌心里的半张纸,突然注意到被撕去的边缘有个模糊的印记,像是个徽章。
陈默皱起眉,他见过这个徽章,在院长办公室的墙上,那枚挂在“优秀医疗机构”奖状旁边的金属牌,上面刻着的图案和这印记一模一样。
走廊里的广播又响了一遍,还是院长那慢悠悠的声音,强调着“空腹”和“不得缺席”。
陈默把病历纸叠成小块,塞进鞋底的夹层里——那里是他藏东西最安全的地方,妹妹以前总把偷偷画的画藏在那儿。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面墙,裂缝里黑黢黢的,像在盯着他。
陈默关上门,用螺丝刀重新把锁拧好。
转身时,发现走廊尽头的雾里站着个穿病号服的老人,正盯着他看。
那老人的脸被雾遮着,只能看见他胸前的号码牌:701。
陈默认得他,是个据说得了老年痴呆的老头,每天都坐在走廊长椅上,对着墙喃喃自语。
可刚才那眼神,分明清醒得像淬了冰。
老人突然咧开嘴,露出没牙的牙床,用嘶哑的声音说:“体检啊……他们又要挖东西了……”陈默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了。
他刚想追问,老人却突然转身,蹒跚着走进浓雾里,嘴里哼起了不成调的曲子,是几十年前矿上流行的歌谣。
雾越来越浓,陈默站在走廊中央,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潮湿的口袋里。
他摸了摸鞋底的夹层,那半张纸硌着脚,像块烧红的烙铁。
明天的体检,到底要查什么?
是查他们的肺里有没有煤尘,还是查谁发现了不该发现的秘密?
他抬头看向院长办公室的方向,那扇紧闭的窗户后面,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雾里盯着他。
陈默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伤口里——不管是什么,他必须查清楚。
为了妹妹,也为了那个在雾里消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