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沿上摆着半碗冷粥。稀得能照见人影。碗边豁了个口子,黑黢黢的。
这玩意儿是给我的早饭。肚子饿得咕噜响。我盯着那碗粥,脑子里乱糟糟的。昨晚,
我还是个刚加班完的社畜,头疼得厉害,吃了颗布洛芬就睡了。再睁眼,
就躺在这硬邦邦的土炕上,身上盖着梆硬的粗布被子。不属于我的记忆一股脑涌进来。
这身体也叫莫槐,十八岁,刚嫁进陆家村陆家才三天。男人是个猎户,前头死了老婆,
留下个七岁的儿子陆安。原主莫槐,一门心思想当官太太,嫌弃猎户粗鄙,更厌恶这拖油瓶。
三天,足够她把一个刚没了娘的孩子折腾得够呛。打骂是家常便饭。不给饭吃也是常事。
昨天,就因为这孩子不小心打翻了她新买的胭脂盒,她硬是罚他在院里跪了一下午。
深秋的天,孩子冻得小脸发紫。猎户陆大勇昨天下午进山了,得几天才回。
家里就剩我和这小崽子。记忆里,陆安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恨。那眼神刺了我一下。
我撑着坐起来,浑身酸疼。这原主身子骨也弱。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颗小脑袋探进来,
头发枯黄,眼睛很大,警惕地看着我。是陆安。他手里紧紧攥着个东西,看见我醒了,
吓得一哆嗦,立刻把手藏到背后。我嗓子干得冒烟,指着那碗冷粥:“那玩意儿,能喝?
”陆安没吭声,只是更紧地贴着门框,像只随时要逃跑的小兽。
我心里那股属于原主的邪火噌地就上来了。这小兔崽子,连句话都不会应?我掀开被子下炕,
脚踩在冰冷的地上,冻得一激灵。“哑巴了?”我朝他走过去,声音带着自己都陌生的刻薄。
陆安猛地后退,后背撞在门上,发出哐当一声。他惊恐地看着我,小手死死背在身后。
我看到了。他手里捏着半个黑乎乎的,像是窝窝头的东西。那是我昨晚嫌拉嗓子,
扔在灶台边没吃的。他偷了去。一股无名火,混合着不属于我的怨毒情绪,直冲脑门。
“好啊你!偷东西!小贼骨头!跟你那短命的娘一个德性!”话出口,我自己都惊了。
这刻毒的话,像毒蛇一样从我嘴里溜出来,完全不受控制。陆安的眼睛瞬间红了,
眼泪在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那眼神里的恨意,浓得化不开。
他猛地转身,拉开门就要跑。“站住!”我厉喝一声。他僵在原地,小小的肩膀微微发抖。
我几步冲过去,一把抓住他瘦弱的胳膊。冰凉。他像被烙铁烫了似的,剧烈挣扎起来。
“放开我!坏女人!放开!”他尖叫着,另一只手攥着那半个窝头,拼命想往嘴里塞。
似乎那是他唯一的指望。我脑子嗡嗡响。原主的记忆和情绪还在翻腾,
叫嚣着要教训这个不听话的小崽子。饿着?冻着?不够!得让他知道厉害!
一个恶毒的念头清晰地浮现出来。既然你这么恨我,这么不听话……我盯着他,
扯出一个冷笑:“想吃?行啊。你娘怎么死的,你知道吗?”陆安挣扎的动作猛地顿住,
抬头看我,小脸煞白。“她是病死的。”他声音发颤。“病死?”我嗤笑一声,凑近他耳边,
压低了声音,用原主记忆里最恶毒的语气说:“她呀,是偷了隔壁王婆子家的鸡蛋,
被人追着骂,没脸见人,自己吊死的!丢人现眼的东西!”轰——陆安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的恐惧和恨意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震惊和崩溃淹没。他看着我,
像在看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鬼。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滚下来。他不再挣扎,
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顺着门框滑坐在地上,发出压抑的、幼兽哀鸣般的呜咽。
那半个窝头,从他无力的手里滚落,沾满了灰。我心里那点属于原主的扭曲快意,
在看到他崩溃的瞬间,像被针扎破的气球,噗地一下,泄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冰冷的寒意。***了什么?对一个刚失去母亲的孩子,说出这种话?畜生不如。
我想蹲下去,想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对不起”。可身体僵着,喉咙堵着。陆安抬起头,
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我。里面没有了恐惧,没有了哀求,
只剩下一种空洞的、冰冷的绝望。还有一种……我说不上来的,黑沉沉的东西。
他慢慢爬起来,没再看我一眼,也没去捡那个窝头。小小的身子,拖着脚步,
一步一步挪回了旁边那个又黑又冷的杂物间。门轻轻关上了。像关上了一扇通往地狱的门。
我站在堂屋冰冷的泥地上,手脚冰凉。完了。我想。这下,是真把这孩子养歪了。
歪得透透的。猎户陆大勇回来的那天,是个阴天。他推门进来的时候,带进一股寒气。
魁梧的身材几乎堵住了门口的光线。他肩上扛着半扇野猪肉,脸上带着笑,显然收获不错。
但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过屋里,看到缩在灶台边小板凳上、低着头扒拉冷粥的陆安,
又看到坐在炕沿、眼神闪烁的我时,笑容淡了下去。“安儿?”他放下肉,
几步走到儿子跟前,粗糙的大手想去摸他的头。陆安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往后一缩,避开了。
陆大勇的手僵在半空。他眉头拧起,蹲下身,尽量放柔了声音:“安儿,咋了?爹回来了。
谁欺负你了?跟爹说。”陆安垂着小脑袋,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睛,小嘴闭得紧紧的,
就是不说话。只是握着木勺的小手,指节捏得发白。陆大勇抬头看我,
眼神带着审视:“莫槐,安儿这是咋了?看着不对劲。”我心里咯噔一下。
原主留下的烂摊子,终究要面对。我扯出个不太自然的笑,起身走过去:“当家的回来啦?
没…没啥事,就是…就是孩子可能想他娘了,这两天有点蔫吧。”陆大勇没说话,
只是盯着陆安。他发现了不对劲。儿子眼里的光没了,看人的眼神躲躲闪闪,
带着一种死寂的麻木,连他这个爹都抗拒。“安儿,”陆大勇的声音沉下来,“抬起头,
看着爹。”陆安小小的身子哆嗦了一下,慢慢抬起头。那眼神,空洞,木然,
深处却像藏着冰。陆大勇的心猛地一沉。这绝不是想娘想出来的!他霍地站起身,
目光如刀锋般射向我:“莫槐!到底怎么回事?我不在家这几天,你对安儿做了什么?
”那眼神带着常年打猎磨砺出的凶悍,看得我头皮发麻。属于原主的恐惧本能地冒头,
我腿一软,差点跪下。“我…我真没做什么…”我结结巴巴,“就是…就是他不听话,
我…我骂了他几句…”陆大勇根本不信。他一把拉过陆安,撩起他破旧的夹袄袖子。胳膊上,
几道青紫的掐痕还没消干净。“这是骂的?”陆大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火。
他眼睛都红了,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我吓得后退一步,撞在炕沿上。
“我…我那天气急了…”我声音发虚。陆大勇没再理我,他蹲下来,捧着儿子的脸,
声音又急又痛:“安儿,告诉爹,她还怎么你了?打你哪了?饿着你了?别怕,爹在!
”陆安看着暴怒的父亲,又看看惊恐的我,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过了好一会儿,
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发出蚊子般细小的声音:“爹…我娘…是病死的吗?
”陆大勇一愣:“当然是病死的。咋突然问这个?”陆安的目光,缓缓地,转向了我。
那眼神像淬了寒冰的针,直直刺过来。他不再看我,低下头,又不说话了。陆大勇猛地转头,
死死盯住我,那眼神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你!你给他说了什么?!”我张了张嘴,
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说什么?说我把一个孩子最珍视的、关于亡母的最后一点念想,
用最恶毒的语言碾碎了?陆大勇看着我的表情,又看看儿子那死气沉沉的样子,
什么都明白了。他胸膛剧烈起伏着,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土墙上!“咚!”一声闷响,
土屑簌簌落下。“莫槐!”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老子当初瞎了眼娶你进门!我告诉你,安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子活剐了你!
”他抱起木偶般的陆安,一脚踹开里屋的门,咣当一声关上了。留下我站在冰冷的堂屋里,
浑身发冷。听着屋里传来陆大勇压抑着怒火的、笨拙的安抚声,
还有陆安那始终没有回应的死寂。完了。我想。这父子俩都恨毒了我。在这个家,
我彻底完了。陆大勇没打我。甚至没再大声骂我。他只是彻底无视了我。他砍了柴,
劈得震天响。他做饭,只做他和陆安的份。那半扇野猪肉,被他抹了盐挂在灶房梁上,
我看得见,摸不着。饭桌上,他给陆安夹菜,盛汤,低声细语地哄着。陆安依旧沉默,
只是机械地吃着。而我,像个透明的影子,坐在桌子另一端。没人招呼我。我面前空空的。
肚子饿得火烧火燎。原主记忆里那种被抛弃、被羞辱的怨毒又涌上来。凭什么?
一个死过老婆的粗鄙猎户,一个没娘的小崽子!也敢这么对我?我“腾”地站起来,
故意弄出很大声响。陆大勇眼皮都没抬一下。陆安倒是被惊动,看了我一眼。那眼神,
平静无波,像在看一块石头。我冲到灶房,掀开锅盖。锅里只剩一点锅巴,粘在锅底。
我拿起锅铲,用力刮。刺耳的声音在安静的屋里格外突兀。我刮下那点硬邦邦的锅巴,
也顾不上脏,塞进嘴里嚼。又干又硬,噎得我直翻白眼。陆大勇终于开口了,
声音冷得像冰碴子:“想吃?自己挣去。”他把手里的碗重重一放。“安儿,吃饱了回屋去。
”陆安放下筷子,顺从地起身,看也没看我,回了他那个杂物间。堂屋只剩下我和陆大勇。
空气凝固了。他盯着我,那眼神像刀子:“莫槐,我最后警告你一次。离安儿远点。
再让我知道你碰他一根指头,再让我听到你嚼一句舌根子,我立马休了你!
陆家村容不下心肠歹毒的后娘!”休书?原主记忆里最深的恐惧。被休的女人,比狗都不如。
我梗着脖子,硬撑着那点可怜的自尊:“谁稀罕!一个破猎户家!我当初就是瞎了眼!
”陆大勇冷笑一声,不再理我,起身收拾碗筷。我站在那里,像个小丑。
愤怒和恐惧在胸腔里冲撞。不行,我不能这么被赶出去。外面冰天雪地,我活不下去。
得想办法。硬碰硬没用。陆大勇油盐不进,那孩子……想起陆安那死水般的眼神,
我打了个寒噤。那孩子,心已经死了。或者说,烂了。被我亲手养烂了。怨恨没用。得活着。
怎么活?陆大勇指望不上,靠山山倒。只能靠自己。可我一个现代社畜,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在这穷乡僻壤能干什么?原主除了撒泼耍横,惦记当官太太,啥也不会。记忆里,
陆家村靠着山,不算太穷。冬天,村里妇人会接点缝补浆洗的活,或者去镇上富户家做短工。
我看看自己的手。原主的手,倒还算细嫩。针线活?记忆里,原主女红稀烂,
缝个扣子都歪七扭八。浆洗?大冬天的,河水冰冷刺骨,冻疮的滋味可不好受。去镇上?
路远,来回十几里地。我坐在冷冰冰的炕上,盘算着。肚子饿得一阵阵抽痛。
外面传来陆大勇劈柴的声音,有力,沉闷。一下,一下。像砸在我心上。几天后,
我厚着脸皮,趁陆大勇去后院喂他那几条猎狗的空档,溜进了灶房。锅里温着两个杂粮饼子,
是陆大勇给陆安准备的午饭。孩子没吃,还在里屋躺着。我饿得前胸贴后背,
抓起一个饼子就往嘴里塞。粗糙的粮食划拉嗓子,我狼吞虎咽。刚咽下去一半,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一惊,差点噎死。回头。陆安不知何时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我偷吃。
小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心里一慌,强装镇定,恶狠狠地瞪他:“看什么看!
吃你一个饼子怎么了?你爹的肉还是我带来的嫁妆银子买的呢!”陆安没说话,也没动。
只是看着我。那眼神,让我心里发毛。像看一个跳梁小丑。我恼羞成怒,
压低声音威胁:“敢告诉你爹,看我怎么收拾你!”他忽然咧开嘴,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古怪,不像个孩子。带着点说不出的恶意。他转身走了。没去告状。
我却觉得后背凉飕飕的。这小崽子,肯定憋着坏。不行,得搞点钱。手里有粮,心里不慌。
我想起原主带来的嫁妆。一个樟木箱子。陆大勇把它扔在杂物间角落,落满了灰。
趁他们父子在堂屋吃饭,我溜了进去。杂物间堆满了农具和破旧家什,一股霉味。
角落里的樟木箱子,上了把小铜锁。钥匙在哪儿?原主藏得严实。我蹲下来,
凭着模糊的记忆,在箱子底部的衬布里摸索。摸到了!一个硬硬的小东西。抠出来,
是把小巧的铜钥匙。我心跳加速,***锁孔。咔哒。锁开了。掀开箱盖。里面东西不多。
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料子比村里人好些,但也不是顶好。一个褪色的红布包。我抖开。
里面是两件银饰。一个绞丝银镯子,细得很,顶多两钱重。一支小小的梅花银簪,更轻。
就这?原主还当宝贝藏着!估计是她全部家当了。底下还有个小荷包。我捏了捏,硬硬的。
倒出来。几块碎银子,加起来大概一两多。还有一小串铜钱。
这就是我全部的“启动资金”了。我深吸一口气,把银镯子和银簪包好,揣进怀里。
碎银子和铜钱也贴身藏好。锁好箱子,钥匙藏回原处。刚弄完,门外传来脚步声。是陆安。
他站在门口,又用那种安静得吓人的眼神看着我。我强装镇定:“看什么?我整理东西!
”他目光扫过地上的樟木箱子,又落在我脸上。没说话。转身走了。我手心全是汗。
这小崽子,太邪性。得尽快行动。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揣着那点可怜的家当,
跟做贼似的溜出家门。陆大勇天不亮就进山了。陆安还在睡。村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声狗叫。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镇上赶。十几里山路,走得我脚底板生疼。走到半路,
太阳才懒洋洋地爬出来。到镇上时,已近晌午。肚子饿得咕咕叫。
街边包子铺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我咽了口唾沫,捏紧了荷包里的铜钱。不能花。找到当铺。
“恒发典当”的旧招牌在阳光下晃眼。我走进去,一股陈腐的气味。高高的柜台后面,
坐着个戴瓜皮帽、留着山羊胡的老朝奉。眼皮耷拉着。我把银镯子和梅花簪子递上去。
老朝奉拿起镯子,掂了掂,对着光眯眼看成色。“绞丝细镯一支,成色尚可,重二钱二分。
活当死当?”声音干巴巴的。“死当。”我咬牙。活当还要赎,我没那指望。“死当,
纹银一两二钱。”他又拿起簪子,“小梅花簪一支,成色普通,一钱半。死当,纹银八钱。
”我算了下。两件加起来二两银子。太黑了!“掌柜的,这太少了!
你看这做工……”我试图争辩。老朝奉眼皮一抬,冷冷道:“就这个价,不当拿走。
”我把话咽了回去。不当?我饿着肚子走十几里地来的!我捏着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当!
都死当!”老朝奉麻利地开了当票,推过两小块碎银子。我数了数,正好二两。
又推过来一小串铜钱:“扣了二十文税钱。”我抓起钱,转身就走。走出当铺,阳光刺眼。
二两银子。沉甸甸的,也是轻飘飘的。这就是我全部的指望了。在镇上转了一圈。
米铺、杂货铺、布庄……看得眼花缭乱。什么都想买,又什么都买不起。最后,
我走进一家卖针头线脑的小铺子。老板娘是个胖胖的妇人,很和气。“大妹子,要点啥?
”“有…有绣线吗?颜色多点的那种。”我凭着原主那点微末的记忆问。“有有有!
”老板娘热情地拿出几个小竹筐,里面是五颜六色的丝线。红橙黄绿青蓝紫,还有金银线!
比村里货郎担子上的颜色多多了,也鲜亮多了。一看就贵。“这…怎么卖?”我小心翼翼。
“好线,十文钱一小扎。”老板娘拿起一小捆红线。“差点的,五文一扎。”我捏着荷包。
买好的!要干就干好点的。村里那些婶子们绣的帕子,用的都是灰扑扑的线,
拿到镇上顶多卖个三五文。我要绣点不一样的!“给我拿十扎好的,颜色要鲜亮,
红的、粉的、黄的、绿的……再要两扎金线,两扎银线。”我数着铜钱,心疼得要命。
十扎好线一百文,金银线更贵,各二十文一扎。八十文。这就一百八十文了!
差不多半两银子!老板娘喜笑颜开:“大妹子是个懂行的!要绣大件?”“先…先试试手。
”我又买了几块素净细密的棉布,一包绣花针,一个顶针。又是几十文出去。
荷包迅速瘪了下去。走出铺子,肚子饿得直叫唤。街边有卖烧饼的,一文钱一个。
我买了两个。干硬的烧饼,噎得我直抻脖子。路过一个书摊,我犹豫了一下。
摊上摆着些旧书、黄历,还有描红本子。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
“有…有小孩子认字的本子吗?”摊主是个老头,抬抬眼皮:“《三字经》?《百家姓》?
描红的也有。”“描红的本子,多少钱一本?”“旧的三文,新的五文。
”我摸了摸荷包里剩下的铜钱。咬牙:“要本新的。
”摊主递过来一本薄薄的、纸页粗糙的描红本。封面上印着“上大人孔乙己”几个大字。
我付了五文钱。心里骂自己有病。给那个小崽子买这个?他指不定怎么糟蹋呢!
可手还是揣进了怀里。回程的路更难走。背着东西,脚像灌了铅。天擦黑才摸回陆家村。
远远看到自家烟囱冒着烟。陆大勇回来了。我心头一紧。悄悄推开院门。堂屋亮着油灯。
陆大勇坐在桌边,面前摆着酒壶和碗。陆安坐在他对面,低着头。桌上放着碗筷,
像是刚吃过。没人给我留饭。我低着头,想溜进里屋。“站住。”陆大勇的声音带着酒意,
冷冷的。“去哪了?”我停下脚步,没回头:“去…去镇上转了转。”“转?”他嗤笑一声,
“你那点花花肠子,当老子不知道?又想攀高枝儿去?”一股火气冲上来,
我猛地转身:“陆大勇!你别欺人太甚!我出门走走怎么了?犯王法了?
”陆大勇啪地一拍桌子,酒碗跳起来:“你少给老子横!再敢跑出去勾三搭四,
看我不打断你的腿!”陆安被他爹的吼声吓得一哆嗦,头埋得更低了。我看着他惊恐的样子,
再看看陆大勇那副蛮横的嘴脸。原主的委屈和我的憋屈混在一起,炸了。“你打!你打啊!
”我往前一步,豁出去了,“我告诉你陆大勇!我莫槐嫁给你,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我出门是去找活路!我靠自己的手吃饭!不像你,除了打老婆孩子,还会什么?!
”陆大勇眼睛瞪得像铜铃,蹭地站起来,抡起巴掌。我闭上眼。预期的疼痛没来。一只小手,
死死拽住了陆大勇的裤腿。是陆安。他仰着小脸,看着暴怒的爹,又看看我,
眼睛里全是惊恐。但他没松手。陆大勇的巴掌停在了半空。他看着儿子,又看看我,
胸膛剧烈起伏着。半晌,他猛地甩开陆安的手,重重坐回凳子上,端起酒碗灌了一大口。
声音闷闷的:“滚!都给老子滚!”我拉着陆安冰凉的小手,逃也似的冲回了里屋。关上门。
心脏还在狂跳。我靠着门板喘气。陆安挣脱我的手,默默地爬上炕,缩到最里面的角落。
像个受惊的小动物。油灯昏暗。我看着他蜷缩的背影。想起怀里那本描红本。掏出来,崭新,
带着墨香。我走过去,把本子轻轻放在他旁边的炕沿上。“给你的。”我说,声音有点哑。
陆安没回头。但小小的身子似乎僵了一下。我没再说话。吹熄了油灯。屋里陷入黑暗。
我摸索着爬上炕的另一头。和衣躺下。累。浑身骨头散了架。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很轻。我屏住呼吸。借着窗纸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我看到陆安慢慢坐起身。
他拿起那本描红本,摸了摸封皮。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塞到了自己的枕头底下。重新躺下。
没再看我一眼。我的嘴角,在黑暗里,悄悄弯了一下。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虽然踉跄。
第二天,陆大勇依旧当我是空气。但他没再阻止我出门。我揣着剩下的银子铜钱,
去了村里针线活儿最好的赵婶子家。赵婶子男人死得早,一个人拉扯两个半大孩子,
日子紧巴。她绣的花样子,在镇上能多卖一两文钱。我敲开她家的门。赵婶子看到我,
脸上笑容淡了些。原主名声太臭。“婶子。”我挤出笑,“想跟您讨教讨教绣花。
”赵婶子一愣,上下打量我:“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陆家媳妇也学这个了?
”语气带着点讥诮。我硬着头皮:“以前不懂事,瞎胡闹。现在想明白了,
靠男人不如靠自己。想学点手艺,挣口饭吃。”这话大概戳中了赵婶子的心窝子。
她脸色缓和了点,侧身让我进去。院子收拾得干净,晾衣绳上挂着几块刚绣好的帕子。
图案是简单的兰草、梅花,颜色暗沉,针脚细密。“婶子绣得真好!”我真心实意地夸。
赵婶子脸上有了点笑模样:“好啥呀,混口饭吃。你想学啥?
”我拿出在镇上买的鲜亮丝线和素布:“婶子,我想绣点不一样的。您看,用这种亮色的线,
绣点…活泼的图样行不行?”赵婶子拿起鲜亮的丝线,眼睛亮了亮:“这线好!贵吧?
绣帕子可惜了。”她摇头,“镇上人买帕子,就图个结实便宜,顶多绣点素净的。
你这线太跳,卖不上价,还费功夫。”我心里咯噔一下。想岔了?“那…那绣什么好?
”赵婶子想了想:“香囊!对,香囊!大户人家的小姐丫鬟喜欢,也舍得花钱买。
用你这好线,配点吉祥如意的图样,像连年有余啊,喜鹊登梅啊,福在眼前啊…一个香囊,
能卖十文二十文呢!”我眼睛一亮!对啊!香囊!体积小,用线不多,费的是心思和功夫。
正适合我!“婶子!您教教我!这图样怎么配?怎么配色好看?”我抓住她的手。
赵婶子看我急切,笑了:“成!看你诚心。不过大妹子,丑话说前头,学这个得耐得住性子,
还得有悟性。针脚歪了,线头多了,都不行。”“我明白!”我赶紧点头,“婶子,
我买您几个现成的花样子,行不?再跟您学配色。我付钱!”说着,我掏出十文钱塞她手里。
赵婶子推辞了一下,收下了,脸上笑容更真切了。她拿出自己珍藏的几幅花样子,
又翻出几块边角料,教我配线,教我怎么起针,怎么藏线头。我学得很认真。原主虽然懒,
但手指还算灵活。一下午,我坐在赵婶子家的小板凳上,手指头被扎了好几下,
勉强绣了个歪歪扭扭的“福”字。赵婶子直叹气:“手太生了!得练!”我毫不气馁。
有门路就行!回到家,天快黑了。陆大勇和陆安已经吃过饭。桌上依旧空空荡荡。
我摸进灶房。锅里留了半碗稀粥,还有点咸菜疙瘩。陆大勇留的?还是陆安?我没心思琢磨,
狼吞虎咽吃完。回到里屋。点起油灯。陆安趴在炕上,面前摊着那本描红本。
旁边放着一小截烧黑的树枝。他正用树枝,在本子上,一笔一划,
极其认真地描着“上大人”三个字。炕沿上蹭了不少黑灰。他写得很慢,很用力。
小脸上满是专注。看到我进来,他立刻合上本子,藏起树枝,警惕地看着我。我没理他。
拿出白天买的布和线,也爬上炕,坐在另一边,开始笨拙地练习。屋里很安静。
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我绣几针,就看看旁边的描红本子。陆安也在偷瞄我手里的针线。
两人都不说话。像两个在各自世界里较劲的陌生人。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滑过去。白天,
陆大勇进山,或者去镇上卖猎物。我就去赵婶子家学手艺。手艺慢慢有点样子了。
至少针脚整齐了,线头也藏得住了。晚上,就着昏暗的油灯,我埋头绣香囊。一个接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