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桌上的手机震个不停，是幼儿园老师发来的王萌今日活动视频——小丫头正举着蜡笔在纸上乱涂，鼻尖沾了点红色颜料，笑得露出两颗刚长齐的门牙。
“李主任，还不走啊？”
隔壁工位的孙姐拎着包路过，“你这天天加班，家里俩娃谁管？”
李静揉着脖子笑了笑：“我妈在呢，放心。”
话虽这么说，她指尖还是飞快地扫过家长群里的消息——有位妈妈晒出孩子自己用勺子吃饭的照片，配文“自主进食第三周，终于不用追着喂了”。
她心里莫名紧了一下，张桂芬早上出门时还念叨“萌萌吃饭太磨蹭，得盯着才肯张嘴”。
电梯里，李静对着镜面理了理皱巴巴的衬衫。
镜子里的女人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上个月刚烫的卷发被发圈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这是她刻意保持的“干练”，无论是在单位还是家里，她总觉得自己得像个上了发条的钟，一刻也不能停。
出了地铁口，晚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扑过来。
小区门口的水果店正把成箱的冬枣往店里搬，李静停住脚，想起王萌昨天说想吃“红红的小果子”，挑了一小袋，又绕到隔壁的面包店，给王悦买了全麦三明治——这孩子最近总说晚饭没吃饱，晚自习回来得加餐。
掏出钥匙开门时，屋里传来动画片的声音，是王萌最近迷上的《小猪佩奇》。
李静换鞋的动作顿了顿，玄关的鞋柜上摆着张桂芬的布鞋，旁边是王萌的小皮鞋，整整齐齐地并在一起，倒比她和王强的鞋摆得规矩。
“姥姥！
佩奇跳泥坑啦！”
王萌的笑声像银铃一样从客厅飘过来。
李静把水果和面包放在玄关柜上，刚转过隔断，就看见张桂芬坐在餐椅上，怀里抱着王萌，正用小勺舀着粥往孩子嘴里送。
王萌的眼睛盯着电视屏幕，小嘴机械地张合，粥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张桂芬洗得发白的围裙上。
“妈，不是说让她自己吃吗？”
李静的声音比预想中冷了些。
张桂芬吓了一跳，手里的勺子差点掉在地上：“你回来啦？
萌萌今天在幼儿园没好好吃，我怕她饿……”话没说完，王萌突然“咳”了一声，嘴里的粥呛进了气管，小脸瞬间涨得通红，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张桂芬慌忙拍着孩子的背，手都在抖：“哎哟，这孩子，跟你小时候一个样，吃饭总走神……”李静快步走过去，一把将王萌从张桂芬怀里接过来，另一只手“啪”地按灭了电视。
屏幕暗下去的瞬间，客厅里只剩下王萌的哭声和张桂芬的喘息声。
“跟您说过多少次了！
吃饭不能看电视！”
李静的声音陡然拔高，她抱着还在咳嗽的王萌，胸口像堵着团火，“幼儿园老师这周特意发了通知，说要培养孩子自主进食，您怎么就是不听？”
张桂芬站起身，围裙上的粥渍显得格外刺眼。
她看着李静怀里抽噎的王萌，又看看女儿紧绷的脸，突然转身往卧室走：“我这就去给她拿件干净衣服。”
“拿衣服干什么？”
李静追了两步，“问题不在衣服上！
是您这习惯不对！
孩子都六岁了，还天天喂饭，以后上小学怎么办？”
张桂芬的脚步顿在卧室门口，她慢慢转过身，手里攥着件王萌的小熊睡衣，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怎么不对了？
我从萌萌一岁多带到现在，顿顿不落，你小时候不也是我一勺一勺喂大的？”
“时代不一样了！”
李静把王萌放在沙发上，拿纸巾给她擦眼泪，“现在讲究科学育儿，边吃边玩影响消化，还容易呛着，刚才多危险！”
“科学？”
张桂芬突然提高了声音，快步走到客厅角落的柜子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翻出个红色封皮的相册。
相册的边角己经磨破，她抖着手翻开，指着其中一页：“你看看这张，三岁的时候，边看《黑猫警长》边吃面条，我喂一口你吃一口，不也长这么高？
不也考上大学进了国企？”
照片上的小女孩扎着羊角辫，坐在张桂芬腿上，嘴角沾着面条，眼睛瞪着老式电视机。
李静的心跳漏了一拍，那台电视机后来被收废品的拖走了，她早忘了自己小时候是这样吃饭的。
“那是以前！”
她别过脸，不想看照片，“现在幼儿园都教孩子自己用筷子了，萌萌在学校表现挺好，回来就被您惯坏了！”
“我惯她？”
张桂芬的眼圈红了，“我每天早上五点起来给你们做早饭，送完萌萌去菜市场，回来给你爸收拾屋子，下午接萌萌放学，还要给她洗澡洗衣服，我图什么？”
她把相册往茶几上一摔，塑料封面磕在玻璃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你倒好，下班回来就挑刺，我这老婆子是不是碍你眼了？”
王萌被吓得又开始哭，小手紧紧抓着李静的衣角：“妈妈别吵……姥姥别生气……谁吵架了？”
李静蹲下来抱住女儿，抬头时正好对上张桂芬含泪的眼睛，心里的火气突然泄了一半。
她想起早上出门时，母亲的鬓角又多了几根白头发，昨天晚上起夜，还看见老人在厨房给李建国泡药……就在这时，门锁“咔哒”响了一声，王强推门进来。
他身上带着外面的寒气，手里拎着个塑料袋，看到客厅里剑拔弩张的气氛，愣了愣：“这是怎么了？
我买了点卤味……你回来得正好！”
张桂芬像是找到了说理的人，“你说说，孩子吃饭是不是得盯着？
静静非说我喂饭不对……妈，静静也是为孩子好……”王强想把塑料袋放在茶几上，手刚伸过去，就被李静横了一眼。
“你懂什么？”
李静没好气地说，“天天就知道上班，孩子教育的事你管过吗？”
张桂芬也跟着点头：“就是，男人家别掺和女人的事！”
王强的手僵在半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挠了挠头，把卤味往玄关柜上一放：“我……我先去洗手。”
溜进卫生间时，他听见自己关门的声音，在母女俩的争执声里显得格外轻。
客厅里安静了几秒，只有王萌还在小声抽噎。
李静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却被女儿拽了拽衣角。
“妈妈，”王萌抬起泪汪汪的小脸，伸手抹了抹李静的脸颊，“姥姥喂的香，自己吃也香。”
她从沙发上滑下来，走到餐椅旁，拿起自己的小勺子，舀了半勺粥，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你看，我会自己吃。”
粥有点凉了，王萌皱了皱眉头，还是慢慢咽了下去。
张桂芬看着孙女的动作，突然背过身去，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李静站在原地，看着女儿笨拙却认真的样子，刚才那些到了嘴边的道理，突然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厨房里的燃气灶突然“嘀嘀”响了两声——是张桂芬早上炖的排骨汤，定时到点了。
张桂芬快步走进厨房，关了火，掀开锅盖。
乳白色的汤冒着热气，氤氲了她的脸。
李静跟过去时，看见母亲正用勺子搅着汤里的玉米，肩膀微微耸动着。
“汤炖得挺好。”
李静轻声说，“我来盛吧。”
张桂芬没回头，把勺子往锅里一放：“不用，我来。”
她顿了顿，声音有点哑，“明天……我让她自己吃。”
李静“嗯”了一声，转身想帮王萌擦桌子，却发现茶几上的相册还摊开着。
照片里的小女孩笑得没心没肺，她突然想起上周整理旧物时，发现张桂芬的教案本里夹着张纸条，是她小学时写的：“我最爱姥姥做的鸡蛋羹，姥姥喂我吃。”
晚饭时，王萌果然自己拿着勺子吃饭，偶尔掉几粒米在桌上，张桂芬想伸手去捡，被李静用眼神制止了。
王强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都被李静用眼神挡了回去。
电视关着，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响，窗外的路灯把树影投在地板上，晃晃悠悠的。
吃到一半，张桂芬突然说：“明天我回趟老房子，你爸说他那件蓝布衫找不到了。”
李静抬头：“我明天调休，下午陪您回去吧。”
张桂芬扒了口饭：“不用，我自己去就行，你看孩子。”
她夹了块排骨放在王萌碗里，“萌萌多吃点，明天姥姥给你带糖吃。”
“老师说不能多吃糖。”
王萌嚼着排骨，含混不清地说。
张桂芬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就一块，不给你妈说。”
李静没接话，低头喝着汤。
汤里的玉米很甜，她却尝出点涩味来。
睡前给王萌讲故事时，小姑娘突然问：“妈妈，你是不是不喜欢姥姥了？”
李静握着故事书的手紧了紧：“没有啊，妈妈很爱姥姥。”
“那你们为什么吵架？”
王萌眨巴着眼睛，“幼儿园的朵朵说，她爸爸妈妈吵架的时候，就是不喜欢对方了。”
李静把女儿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头发：“大人有时候会因为想法不一样吵架，但吵架不代表不喜欢。
就像你和乐乐抢玩具，抢完了还是好朋友，对不对？”
王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打了个哈欠：“妈妈，明天我还想让姥姥送我去幼儿园。”
“好啊。”
李静轻轻拍着她的背，首到孩子的呼吸变得均匀。
走出卧室时，王强正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
李静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发现他在看“如何协调婆媳矛盾”的帖子。
“今天……”王强放下手机，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李静靠在沙发背上，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我可能是有点急了。”
“妈也不容易。”
王强叹了口气，“她来咱们家快半年了，除了买菜几乎不出门，昨天我听见她在阳台跟老姐妹打电话，说想跳广场舞，又怕没人接萌萌。”
李静没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套上的线头。
“对了，”王强像是想起什么，“明天上午有个数学补习班的试听会，我跟周老师打听的，要不……带王悦去看看？”
李静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她想起下午看到的那张画，还有王悦泛红的眼角。
“再说吧。”
她站起身，“我去看看王悦睡了没。”
推开王悦的房门，月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
孩子睡得很沉，眉头却微微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开心的梦。
李静走过去，想帮她把踢掉的被子盖好，手指却碰到了枕头底下的硬纸——是那张被揉过又展开的画。
画纸上的小人依旧背着巨石站在悬崖边，只是“什么时候能放下”那行字旁边，多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小字，像是用铅笔反复描过：“姥姥会不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