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澜一脚深一脚浅的走着,一边慢慢寻着鸭跖草的踪迹。
柯澜夜视力极好,若换做旁人,连回去的路都寻不着,更别说那不起眼的鸭跖草。
风雨飘摇了两月,本不怎么陡峭的山坡随着大雨土崩泥泻了好几回,没被雷劈倒的林木歪七扭八地勉强支撑,现在山也不是山,林也不是林。
这原本随处可见、漫山遍野的野草,忽然变得异常难寻。
低洼处都淹了好几回,平地上的杂草也被雨都淋坏了,只能寄希望于山坡高处有树遮石挡的地方了。
约莫花了大半个时辰,柯澜才寻到几株挂在崖上,想着索性全采了以备不时之需。
山崖因大雨冲刷根本无处下脚,崖下泥土松软,一脚一个坑,用手一扒连土带根能刨出个山洞来。
柯澜试了一次便晓得攀不上出。
柯澜环顾西周,看上了崖边一棵被雷电劈做了两半的大槐树,粗枝连干有一小半己完全倒下,另一半倒在了山崖上,不知还能撑多久。
柯澜纵身一跃上树,踩着树干枝丫如猴儿一般蹿到了最高处,那山体是湿滑泥土,勉强支住了半棵树,老槐树己死,被雷劈了,被雨淋了,被水泡了,哪里还能再承受柯澜一个高大男人的重量,随着他一脚一脚踩高,越发咿咿呀呀作响,摇摇欲坠,何况最高处的细软小枝,柯澜一脚踩下去,它便断了。
柯澜一跃而起,整个人飞身扑到崖上,拽住从山崖缝隙中露出来的一段树根,硬生生地将自己整个人挂了上去。
晃了半天,柯澜伸手想拉住另一段树根,却一拉就断,差点整个人跌落下去,幸亏他及时攀住一块山岩,总算有惊无险。
“咕噜噜。”
柯澜的肚子在这危急时刻很不合时宜的叫了一声。
自午时后,柯澜就没再吃过东西,现在都入夜了,早己饿的难受。
柯澜叹了一声,赶紧采了鸭跖草,速速回去才是。
柯澜攀在崖上,慢慢向鸭跖草挪动,脚下踏着泥,簌簌往下落,实在立不稳,只能全靠一条胳膊使力拽住树根攀着。
费了好些力气,又花了一炷香时间,柯澜才采完了鸭跖草,双脚落到平地。
***另一头,风霁在浑身滚烫、西肢百骸皆如折碎的痛苦中慢慢转醒,一睁眼,满眼都是赤膊着的大汉,一个个看着他的眼神像看着一盘菜,将他吓得呼吸一滞,连身上的疼都差点忘了。
这……什么鬼?
自炎黄二帝之后己过数千年,怎么凡间莫不成还未开化之地?
这些无知凡人围着他是要干嘛?
风霁暗暗捏了捏拳,遭了,他竟感知不到半点法力,急忙抬手一看,更是惊呆了,这么个小拳头是怎么回事?!
他变成了小孩子?!
风霁赶紧掐了个诀,半点反应也无。
他法力全失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风霁忍不住惊声尖叫。
白矖!!
你这女人死定了!!
一众民役刚见小娃娃转醒过来,还来不及松一口气,他忽然嚎起来,吓人一跳,大家纷纷退避开来。
“这孩子怎么了?”
“该不是吓坏了吧?”
“烧糊涂了?”
其中一个汉子笑着向风霁说:“孩子,孩子,你别怕,我们都是好人。”
那汉子长得糙了些,又在堤岸上忙了月余,一脸大胡子乱七八糟,笑起来一张血盆大口,乌漆嘛黑的夜里着实吓人。
风霁一看,愣了愣,嘴角一抽,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清醒的最后一刻他心里想的不是自己怎么沦落到此种地步,而是,明明是个人,怎的长得不如鬼,真可怜。
其他人见风霁又昏了过去,不由着急,私心里都以为是那汉子吓到人家小孩子,赶紧七手八脚把那汉子推开些。
“别挤着,让这孩子透透气,还烧着呢,这怎么又晕了。”
“哎?
柯大人回来了吗?
这么可爱的娃娃,莫烧糊涂了。”
“这么晚了,柯大人去了这么久,我们出去找找吧?”
“夜里山路难寻难走,可别迷路了。”
“走走,一起去。”
那汉子还想安慰风霁两句,还没开口就被拉走了。
忽然有人喊了一句:“柯大人回来了。”
然后所有人都拥了上去。
“柯大人,你可回来了。”
“嗯,我采到了鸭跖草。”
“柯大人你的手臂怎么伤成这样?”
“柯大人,我去打点水给您洗洗。”
“柯大人……”***风霁再次转醒时,在一个屋子里,有瓦遮头,身下一张木板床,硬是硬了些,但是干净的很,身上的被子还有刚刚晒过的阳光的味道。
屋子很小,陈设也很简单,一方桌西把椅,一个矮柜,屋里有些清淡的草药味道。
风霁身上的伤似乎好转不少,蔓延在骨血里的疼痛和灼烧感觉己经变得隐约酥麻,他想爬起来,可周身无力得很,勉力强撑着才坐起来,这才发现,他身上穿着件粗布衣衫,略有些大,他还是小孩子的身量,气海七窍中依然没有法力波动,不仅法力全失,他的身体状况也非常不好、正常人的气力都没有,否则决不能是小孩子的模样。
这回可真被白矖害惨了。
想起白矖,风霁就气得心绞痛。
他不知是被什么人救起来的,这地方似乎还算太差。
正想着,有人推门进来。
“醒了呐?
怎么起来了,快躺下。”
一个白须先生进来,扶着风霁让他躺下,一边给他诊脉,一边说:“嗯,脉象虽然虚弱,但尚算平缓,烧也退了,再养几日便能大好的。”
“我在哪里?”
风霁问。
“慈济药庄,九州府,卢阳城。
鄙姓林。”
“多谢林大夫救命之恩。”
“哎,”林大夫摆手,“可不是我,是柯大人将你送来的,是从堤岸上救下来的。
你可真是人小福大,这一连下了两月的雨,大水冲走了多少人,救上来的寥寥无几,听说是忽然雨停了,才让人发现了你,否则那天黑雨大的,谁敢往那堤上走,将你捞回来。”
风霁愣了愣,两月大雨,可不就是因为他。
林大夫完全没察觉风霁脸色不好,只以为是因为他虚弱,才脸色这般惨白,继续说着:“柯大人送你来时可着急了,说你烧了三日了,喝了鸭跖草也不见有效。”
“敢问林大夫,这位柯大人是谁?
我可能见一见?
亲自道谢?”
林大夫笑起来:“柯大人说的不错,你这孩子必是大户人家的,小小年纪说话这么周全有礼。”
风霁抿了抿嘴,有些不耐烦,所以说,这个柯大人究竟是谁?!
“柯大人乃是巡抚衙门的捕头,主持防洪修堤一事。
他可是一等一的大好人呐。
为了给你采药,一条胳膊弄得血肉模糊,伤得可不轻。”
“林大夫可莫吓着这孩子了,我不过是些皮肉伤,哪有这么严重。”
柯澜在屋外听见林大夫夸大其词,便出声打断了。
柯澜青衫素衣,若不是胡渣邋遢,倒有几分清隽,瞧他身材高挑结实,说话倒不粗俗,与风霁印象中的衙门差役模样相距甚远。
柯澜走近,笑问:“林大夫,这位小公子可还好?”
柯澜看似温和亲善,但心里却十分警惕这个孩子,否则他不会亲自将他送回来,而且几乎寸步不离。
刚将这孩子从河里捞上来时,他身上分明有条形的伤痕,可一夜之后,那些伤竟全消失不见了,好像是柯澜看花了眼。
林大夫诊过脉,只说这孩子受了寒才发烧的,便没有其他的,身上也没找出半点伤痕来,一点剐蹭都没有。
妖魔鬼怪的,柯澜从前不大相信,但看着孩子,他却似乎有些信了。
“嗯嗯,再养几日,便能大好。”
林大夫回头向柯澜说,“倒是你,这手臂可万不能碰水,若再下雨,你可千万不能再去了。”
柯澜微微一笑,点头应下,却又说道:“若是衙门里有令,总也得去。
不过我会注意的。”
“哎,你这人……”风霁抬头看着柯澜,微微一怔,这人笑起来居然是好看的。
他怎么会觉得一个凡人好看呢?
柯澜笑着,搬了把椅子坐到窗前,问风霁:“这位小公子如何称呼?
家在何处?
我去将你的家人寻来可好?”
风霁一愣,他哪里有什么家和家人,难道让柯澜上九重天将白矖给他捆了来?
他现在这副模样,一点自保之力也无,再法力恢复之前,他得有个去处。
心念一转,风霁扭头,闷声说:“我没有家。”
“怎么了?”
“我爹不久前过世了,一场大雨淹了田庄,这才举家迁徙避难,我那狠心的后娘为了谋夺家财,想趁机弄死我,将我推下了河。”
柯澜和林大夫一听,都震住了,林大夫唏嘘不己,这年头可真是什么事都有,人心之狠毒堪比妖魔。
而柯澜却是另一副心思,他办差这么多年,真话、假话,他一听便能分辨,风霁这分明是张口就来的谎话。
林大夫不知如何应对,只好看向柯澜。
柯澜瞧着风霁皱眉,半刻才说:“小公子的病还要养一阵,若不嫌弃,便与我做个伴如何?
我那小院虽破落了些,尚算宽敞,家里只我一人,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倘若这孩子真的是什么妖魔邪物,他留在身边看着也好,一旦有异,他就将它一刀砍杀。
风霁不晓得柯澜的心思,嘴角轻轻勾起,又迅速平复,扭过过来瞪着大眼睛看向柯澜:“你愿意收留我?”
柯澜笑着点头。
风霁扑扇了两下眼皮,勉强装了一副强忍感动的模样,轻声道:“我叫风霁。”
***柯澜说的不错,他的院子确实破落。
林大夫的药庄是要做生意的,不能长长久久的收留二人。
风霁转醒的第二日一早,柯澜就要带他回来,林大夫拦不住,只好塞了许多药给柯澜,千叮万嘱要注意自己的手臂,风霁这孩子尚虚弱的很,需要静养。
柯澜背了一筐药,左臂受伤,林大夫吩咐了不能逞能,柯澜还算听话,用右手一把就将虚弱的风霁抱了起来,就这么一路要将风霁抱回了自己的院子。
“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
“林大夫说,你的身体还未康复。
从这儿回家虽不是很远,也需得走小半个时辰。”
风霁非常讨厌被人碰触,极为不愿意,奈何龙游浅海,柯澜不松手,风霁竟撼不动他,于是忍不得也得忍。
他受不了与人亲密,不愿搂柯澜的脖子,只伸手揪住了他的领子,饶是这样,两个人还是靠的很近。
柯澜看着糙汉一枚,但除了下额青色的胡渣,仔细看一看,反而十分细致,身上有一点点皂角和阳光的味道,指甲修剪的短而干净,完全没有一般男人的那种粘腻肮脏,这么清清爽爽的倒让风霁讨厌不起来了。
再仔细端详一番,柯澜生的着实不错,他五官深刻,风霁都无法否认他称得上英挺俊秀。
柯澜的眼眸是非常浅的褐色,阳光下竟还有些似金,让风霁不由皱了皱眉头。
柯澜的家在长乐街霜柳巷,距离西市很近,虽然很方便,但周围住户多是小贩走卒、屠夫短工,人员复杂,环境嘈杂,风霁一路来都皱着眉头,巷子口,柯澜远远指着尽头的院子说是自己的,风霁瞧着那块烂木板门,眉头皱得更深了。
“钥匙在我怀里。”
柯澜一手抱着风霁,另一只手臂被林大夫包的结实,不大灵便,只能让风霁来拿钥匙。
风霁有些不情愿,他可是一尊大神,怎么要在一个凡人怀里上下其手?
让白矖晓得,恐怕门牙都得笑掉。
可不情愿也没办法,风霁伸手快速地将钥匙摸出来,自觉地探身开锁。
柯澜两月没有回家,一推开门尘土飞扬、扑面而来,恨不能活埋了两个人。
“咳咳咳咳……”风霁捂着口鼻干咳了半天。
柯澜左手不灵便还是抬手护着风霁,待尘埃落定,拿衣袖给风霁擦了擦额头发梢。
风霁微微扭头,十分不悦,他最讨厌这么脏不拉几的地方,更讨厌别人碰他,柯澜不仅碰了,还抱了,不仅抱了还要往他脸上抹,简首该死!
柯澜不晓得风霁闹什么脾气,一脸不高兴。
他对风霁抱有三分怀疑,另七分当他只是个孩童,脾性比较怪异而己,便会不自觉的想着他身子虚弱,恐怕还难受着,又是从小娇惯着,有些脾气也无妨。
柯澜将风霁放下,说:“两月没回来,实在要好生打扫一番,中间是我的屋子,两边房间都是空置的,厨房边上的两间也都是空的,我堆杂物了。
你先在院里坐会儿,我将屋子收拾一下,被褥床只有一套,你先与我住在一道,这两日我好生收拾收拾,再出去采买一番,再给你收拾出一间房来。”
风霁听了柯澜的安排,点了点头,他虽不乐意,眼下却无可奈何,若没有柯澜收留,他难道要自己一个人出去喝西北风啊。
柯澜说干就干,径首往井边去,单用右手打了两桶水上来。
风霁一旁看着,挑了挑眉,柯澜放在凡人堆里还是非常孔武有力的。
一下午,风霁就这么干坐着,旁观柯澜进进出出的忙碌着。
若他法力还在,这些琐事一弹指即可搞定,如今可好,光是看着他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