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片像撕碎的纸钱,一片片往脸上贴。
秀娘抱着九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祠堂前的空地。
怀里的孩子不足满月,却被她裹得只露一双眼睛——黑得发蓝,映着雪光,像两口小井,把夜色全吸进去。
祠堂门楣上,“林氏宗祠”的匾额裂了缝,白天祭祖时震开的。
缝里渗出的松脂被寒气凝成乳白的瘤,像只盲眼,冷冷俯视这对被赶出村心的母子。
“再坚持半里,就到家了。”
秀娘哄孩子,也在哄自己。
她呼出的雾气刚出口就被风刀割碎,剩下一缕白,飘到九霄鼻尖,孩子打了个喷嚏——“噗。”
极轻的一声,却震得祠堂门楼两侧的石狮同时掉渣。
细碎的砂砾滚在雪面,“嗤嗤”冒黑烟,像被无形火舌舔过。
门楼檐角挂的十二面祖旗,无风自动,“啪啪”连响三面,旗面上绣的鸾鸟瞬间褪成灰白。
秀娘僵住。
她知道,这是“那个味道”又来了——像十年沤烂的豆酱里倒进热猪油,闷得人心口发紧。
可奇怪的是,自己竟不觉得臭,只觉得喉头微甜,像含了枚未熟的梅。
九霄眨眨眼,黑瞳深处那粒莲影悄悄旋了半圈。
黑烟受了招,恋恋不舍地退回他襁褓边缘,缩成一朵指甲大的小花,瓣瓣合拢,变成一颗朱砂痣,落在孩子耳垂后面,像枚偷盖的私印。
“乖,别让爹看见。”
秀娘用指尖去揉,那痣却愈藏愈深,最后只剩一点淡红,像雪里残烛。
她抬头西望——祠堂广场空无一人,雪把白日的脚印填得平整,像从未有人踏足。
只有自己来时的那串足迹,深深浅浅,在黑烟滚过的地方,边缘融出一道极细的墨线,像谁用秃笔蘸了焦墨,在宣纸上拖出一条不肯愈合的伤口。
“走吧。”
秀娘抱紧孩子,转身。
就在她迈步的一瞬,背后祠堂的木门“吱呀”自己开了。
极暗的一缕光从缝隙透出,照在雪地,映出一个摇晃的影子——是匾额裂口渗出的松脂,被热气一蒸,缓缓垂落,在半空凝成一滴浑浊的泪,“嗒”一声,正中脚印的墨线。
“滋——”雪面被蚀出一个小洞,拇指宽,深不见底。
一缕更细的黑烟,顺着洞口袅袅升起,像根发丝的引信,一路追向秀娘的背影,却在离她裙角三寸处,被夜风掐断。
九霄在母亲怀里轻轻哼了一声,小手从襁褓缝隙探出,五指虚握——黑烟散了。
雪,重新落下;脚印,慢慢被抹平。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只有祠堂深处,一百零八块祖宗牌位,在同一刻,无风自响。
砖窑在村外二里的坡坎下,本是大泽年间烧贡砖留下的废窟,窑顶塌了半边,像张黑豁豁的巨口。
秀娘踩着冻硬的车辙,一脚滑到窑口,怀里的九霄突然扭了扭,小脸往她颈窝蹭——那里立刻渗出细汗,带着淡淡的腥甜。
“就到了,就到了。”
她低声哄,却不敢停。
背后祠堂方向,隐隐传来第二遍鸡鸣,比寻常提前了半个时辰,声音短促,像被掐住脖子的哭喊。
窑洞里透出一点橘红,是林大山提前生的火。
松枝湿,火苗跳一下冒一股白烟,从塌顶飘出去,和雪搅在一起,像给夜色加了一层灰帘。
男人蹲在火堆旁,正用砍刀削柳桩,听得脚步声,抬头——眼眶被火光映得通红,却掩不住倦。
“祖宗怎么说?”
他嗓音哑得像砂纸磨砖。
秀娘没答,先把孩子递过去。
九霄一到父亲臂弯,小嘴“噗”地又喷出一缕极淡的黑雾,雾头一弯,像嗅到血腥的细蛇,首扑林大山鼻端。
男人下意识侧头,还是慢半拍——黑雾钻了进去。
“咳——!”
他胸口一震,咳出的却不是痰,而是一粒极小的黑砂,落在火里,“啪”一声脆响,火苗瞬间拔高尺许,颜色由橘变青,照得窑壁人影拉长,像两具晃动的骷髅。
林大山盯着那团青火,喉结滚动,好半晌才挤出笑:“比昨日的淡多了。”
秀娘没笑,弯腰从破瓮里摸出半块生姜,在衣角擦了擦,塞进他掌心:“含住。
松脂味冲,别伤了肺。”
说完转身,把铺在窑洞最里层的稻草拢了拢,又解开棉袄前襟,把冻僵的手指贴在肚皮上焐热,才去碰孩子的脸。
九霄睁着眼,不哭不闹,黑眼珠映着火,像两粒被水银抛光的炭。
火舌每跳一次,他耳垂后的朱砂痣就暗一次,仿佛心脏与火焰共用一条脉搏。
“德顺叔让咱们天亮前搬完。”
林大山低声道,“村中心留不得,说怕再震了祖脉。”
“祖脉?”
秀娘冷笑,声音压得极低,“祖脉是林虎他爹私挖的那口灵井吧?
怕咱娃的‘气’渗进去,坏了他们偷藏的灵石。”
林大山没接话,只把削好的柳桩一根根钉进窑口泥地,围出个半圆,桩顶削得尖锐,朝外斜——简易的拒兽栅。
最后一根钉完,他抹了把汗,回头瞅母子俩,火光下,颧骨 shadows 像两把刀:“等九霄大些,我带他去岭外寻活路。
柳洼……容不下咱。”
话音未落,窑顶“簌簌”掉泥。
一阵极细的风,从塌口灌进来,火舌被压成薄片,差点熄灭。
风里夹着“叮叮”轻响,像很远的地方,有人在用小锤敲铜镜。
秀娘猛地抬头。
雪光透进来,照见窑洞最深处的砖缝,正慢慢渗出黑水,一线一线,像墨汁顺着毛细纹理攀爬,眨眼汇成一枚模糊的莲纹,与九霄耳垂后的朱砂痣一般大小。
“大山……”她刚开口,怀里的孩子突然打了个小小的嗝。
“咯——”极轻,却像有人在密闭瓮里拍了一掌。
火堆“轰”地一暗,青焰化作纯黑,无声摇曳。
柳桩栅栏最中间的一根,自下而上,迅速蒙上一层灰白,像被火烤过的骨,又像是——盐霜。
林大山瞳孔骤缩,一把攥住秀娘手腕:“退后!”
晚了。
那根柳桩“啪”地炸裂,木纤维里竟喷出极细的黑色粉尘,粉尘遇风即长,化作数十条手指长的“根须”,哧溜溜钻进地缝。
顷刻,整个窑洞地面像被看不见的犁翻过,泥土波浪般拱起,首涌向火堆。
火,被黑根缠住,竟发出“嘶嘶”哀鸣,像被掐住脖子的幼兽。
火光将灭未灭的一瞬,九霄突然伸出小手,五指箕张——“呼。”
所有黑根同时掉头,蛇一样昂起,尖端对准婴孩掌心,却再不敢前进半寸。
僵持片刻,它们委顿下去,化为一滩腥臭的黑水,渗进泥里,只剩几颗细小的黑砂,滚到林大山脚边,像被丢弃的棋籽。
火,重新旺了,颜色恢复橘红。
窑外,第一缕晨光刺破雪雾,照在柳桩栅栏上——那根炸裂的桩,竟完好如初,只是中心多了一粒朱砂色的芽苞,嫩得能掐出水来。
林大山与秀娘对视,均在对方眼里看见同一句话:——这娃,不只是“带煞”那么简单。
——这窑洞,也未必只是“栖身”那么便宜。
火堆“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
九霄在母亲怀里轻轻侧头,耳垂后的朱砂痣,比先前又淡了一分,像有人用指尖抹过,把颜色匀给了那根新生的芽。
天彻底亮了。
雪光像一面新磨的铜镜,把废窑里外照得纤毫毕现。
那根“死而复生”的柳桩,在寒风里颤了一下,芽苞竟“噗”地绽开两片嫩叶——一瓣漆黑,一瓣雪白,叶脉相连,像一枚小小的太极,轻轻贴在桩心。
林大山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到叶缘,整株芽瞬息枯萎,化作一缕极细的烟,顺着指缝钻入他袖口。
男人猛地甩臂,却什么也没抓住,只觉腕上一凉,血脉里似有蚂蚁爬过,眨眼又没了踪影。
“进屋。”
他低声道,嗓音像被雪擦过,沙哑得可怕。
秀娘抱着九霄退到火堆内侧。
火光映着孩子熟睡的小脸,鼻翼随呼吸轻扇,每一次开合,耳垂后的朱砂便淡一分;与此同时,林大山腕内侧却多出一粒同色的痣,针尖大小,像被谁用朱笔轻轻一点。
夫妻对视,谁也没说话。
窑洞外,忽有“咕咚”一声,像重物坠入远井。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节奏缓慢,却震得窑顶残砖簌簌落灰。
林大山抄起砍刀,闪到窑口,挑开破帘——百步外的荒田里,昨日还平整的雪面,此刻竟隆起七个雪包,高低错落,排成一条弯曲的折线,正对着废窑洞口。
雪包顶部各陷出一孔,黑水自孔中涓涓冒出,遇风凝成细小莲苞,一朵接一朵,像七盏袖珍灯笼,在雪面轻轻摇晃。
“咚——”第七朵莲苞绽开的一瞬,莲心喷出极淡的黑雾,雾头凝而不散,于半空汇成一只婴儿巴掌大小的虚影——赫然是九霄沉睡的侧脸。
雾影只存在一次心跳,便“啵”地碎成无数黑砂,随风洒回雪包。
雪包随即塌陷,留下七个黑洞,像七只同时睁开的眼睛,冷冷望向废窑。
林大山握紧刀柄,指节泛青,却听身后“咯”地轻笑。
他回头——九霄不知何时醒了,黑眼珠定定望着远方,小嘴咧开,露出无牙的粉红牙床。
那笑声极轻,却像有人在密闭瓮里拨了一下弦,余音震得火堆“哗”一声拔高,橘红里透出青蓝,把孩子的影子投在窑壁,拉得老长,头角峥嵘,似一株正在疯长的黑树。
秀娘伸手去捂儿子的眼,却在指缝间看见——影子的心口位置,正开出一朵小小的莲,花瓣一片片剥落,飘向窑顶,每一片触顶即化,化作一滴黑水,顺着砖缝缓缓游走,最终汇成一行扭曲的纹路:”九窍既开万界归墟“八字写完,火堆“噼啪”炸响,所有黑水同时蒸发,窑洞恢复干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只余火舌舔着那根完好的柳桩,桩心隐约亮出一粒红得发金的火星,像极远处祠堂长明灯里,最后一粒灯花。
林大山放下刀,转身,把妻儿一并搂进怀里。
男人的声音低而稳,却带着铁石相击的颤:“别怕。
既然它选了我们当爹娘——那我们就当它的第一座庙。”
窑外,朝阳彻底跃出青鸾岭,雪野泛起细碎金波。
七个黑洞被阳光一照,边缘迅速融化,汇成一条蜿蜒小溪,溪水清澈,却带着极淡的梅香,一路流向村口,像一条新生的脐带,把废窑与柳洼重新系在一起。
风掠过,带来远处祠堂的第三声钟响。
钟声里,九霄合上眼,嘴角仍挂着笑,仿佛听见某个只有婴儿才懂的召唤。
而在更远的雪幕尽头,一行新的脚印,正悄悄延伸——脚印很小,却一步一黑莲,花瓣被风卷起,飘向天空,像给即将到来的春天,提前写的一封匿名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