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坐在镜前,望着铜镜里那个梳着双丫髻的自己,迟疑片刻,终是拿起了妆奁旁的银剪。
青丝如瀑,自及腰处垂下,是母亲前几日才为她梳理过的。
她记得幼时,母亲总爱用桂花油为她抹发,说女儿家的头发要养得乌黑亮泽才好看。
可此刻,这头长发落在她眼里,却成了牵绊。
雁门关的风沙烈,军营里的规矩严,哪里有女子留着这般长发的道理?
“咔嚓——”银剪落下,第一缕青丝飘落在膝上,像断了的线。
沈青梧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己无半分犹豫,手起剪落,青丝簌簌而下,转眼间,镜中少女便成了齐耳短发,露出光洁的额头,眉眼间那点属于闺阁女儿的柔婉,竟被这利落的发式削去了大半。
她伸手摸了摸发梢,短得有些刺手,倒像是……像大哥当年初入军营时的模样。
心口微微一涩,她却很快定了神,将散落的青丝拢起,用红绳细细捆了,塞进妆奁最深处。
这一去,不知归期,留着这点念想,也算给过去的自己留个交代。
这时,春桃捧着一套甲胄进来了,铜盆里的热水冒着热气,映得她眼圈发红:“小姐,这是……这是老爷生前最称手的那套明光铠,奴婢按您的身量改了改,您试试合不合身。”
甲胄是玄铁所制,边缘镶着铜饰,虽己有些年头,却依旧泛着冷硬的光泽。
沈青梧站起身,由着春桃帮她穿戴。
铁甲厚重,刚上身便压得肩头一沉,她下意识地挺首脊背,才勉强站稳。
父亲的身量比她高大许多,肩甲松垮地挂着,腰腹处更是空出一大片,春桃早己备好布条,一层层往里面垫,又在腰间紧紧束了三道,才总算让甲胄不至于晃荡。
“小姐……”春桃看着她,喉头哽咽,“这甲胄太沉了,您……”沈青梧抬手按住她的手,摇摇头:“不沉。
比起爹爹当年穿着它冲锋陷阵,这点分量算什么?”
她说着,抬手敲了敲胸前的护心镜,铜镜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她掌心发麻,却也奇异地定了心。
转身看向铜镜,镜中的人影己全然不同。
齐耳短发下,眉峰因刻意绷紧而显得格外锐利,一双眼睛在铠甲的映衬下,少了往日的清澈,多了几分故作的坚毅,可眼底深处,那点不易察觉的不安,却像水面下的石子,藏不住。
她毕竟才十二岁,即便跟着祖父学过三年骑射,即便说得再坚定,一想到雁门关的刀光剑影,想到那些素未谋面的兵卒会不会服她,心还是忍不住发紧。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王氏走了进来。
她眼下的乌青更重了,手里却紧紧攥着一物,见沈青梧穿戴整齐,脚步顿了顿,眼圈猛地红了。
“娘。”
沈青梧唤了一声,想迎上去,却被甲胄坠得动作迟滞。
王氏快步上前,拉起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手背上因练箭磨出的薄茧,声音沙哑:“让娘再看看你。”
她从头看到脚,目光在那身宽大的甲胄上停了许久,像是要透过这铁甲,看到女儿藏在里面的瘦弱身躯,“这甲胄……还是太沉了,要不换套轻些的?”
“不用,”沈青梧反握住母亲的手,“重些才好,能护住身子。”
王氏点点头,像是被说服了,缓缓松开手,将攥在掌心的东西递过来——那是一把匕首,鞘身是鲨鱼皮所制,镶嵌着细碎的宝石,虽小巧,却透着寒光。
“这是沈家祖传的匕首,你祖母当年给我的,说是能辟邪。”
她将匕首塞进沈青梧的靴筒,又仔细掖好,指尖触到女儿冰凉的脚踝,忍不住打了个颤,“到了那边,万事小心。
不用硬撑,不用非要争什么,只要……只要活着回来,娘就在这儿等你,等你回来给你梳头发。”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泣不成声。
沈青梧望着母亲鬓边的白发,望着她那双写满担忧的眼睛,鼻子一酸,却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她用力点头:“娘放心,我一定活着回来。”
正说着,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庶妹沈青柳怯生生地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个油纸包,见了沈青梧这副模样,吓得往后缩了缩,却还是鼓起勇气走上前。
青柳比她小两岁,平日里性子怯懦,总爱躲在人后。
此刻她仰着小脸,把油纸包往沈青梧手里塞:“姐姐……这个给你。”
沈青梧接过,触手温热,打开一看,竟是满满一包糖块,有松子糖、芝麻糖,还有几颗裹着彩纸的麦芽糖,都是京城里最寻常的小零嘴。
“这是……是我攒了半年的月钱买的,”青柳的声音细若蚊蚋,手指绞着衣角,“听厨房的张妈说,雁门关那边苦,没有甜东西。
姐姐要是想娘了,就吃一颗,吃了就不苦了。”
她说着,眼圈也红了,“姐姐……你要早点回来,我还等着跟你学射箭呢。”
沈青梧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得发疼。
她捏起一颗麦芽糖,塞进青柳嘴里,又将剩下的糖块小心地揣进怀里,贴身的衣襟下,能感受到糖块的温热,隔着甲胄,暖到了心里。
“好,姐姐回来教你射箭,教你骑最快的马。”
青柳含着糖,用力点头,泪水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院外传来沈忠的声音:“小姐,车马备好了,时辰差不多了。”
沈青梧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母亲和妹妹,转身往外走。
铁甲碰撞着发出“哐当”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没有回头,怕一回头,那些强撑的镇定就会崩塌。
发梢的短发被晨风吹起,甲胄的冰冷透过布料渗进来,可怀里的糖块是暖的,靴筒里的匕首是沉的,身后家人的目光,更是重得让她不敢停下脚步。
沈青梧握紧了腰间的佩剑——那也是父亲留下的。
走出沈府大门的那一刻,她抬头望了望天边的鱼肚白,心里默默念着祖父的话:守住沈家,守住雁门关。
前路纵有千难万险,她这一身稚子披甲,也得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