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三年上元,京中朱雀街的热闹早已漫过了皇城根。暮色刚沉,两侧商铺的灯笼便次第亮起,走马灯转出“五谷丰登”的彩画,兔子灯蹦跳着蹭过行人衣摆,连卖糖画的老匠人手底都缀着两盏小红灯,熬得琥珀色的糖汁在石板路上映出细碎的光。
永宁郡主沈清辞立于街畔一棵老槐树下,指尖轻轻捻着走马灯的竹柄。灯笼是方才太后宫里的小太监送过来的,绢面绣着缠枝莲,烛火一晃,莲瓣便似活了般在她颊边流转,恰好映出梨涡里盛着的软笑。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色襦裙,外罩浅粉纱衫,裙摆绣着几枝细梅,走在人群里,倒像枝刚从雪堆里探出来的春蕊。
“郡主,风大,要不要回马车里等?”贴身侍女挽月捧着暖炉上前,低声劝道。沈清辞摇摇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猜灯谜的人群里,声音软得像浸了蜜:“往年都在宫里过,今年难得出来,多看看也好。”
她是先帝亲封的永宁郡主,生父是早逝的忠勇侯,自小便寄养在太后宫中。太后待她如亲女,宫里人也都敬着她,可这份“敬”里总裹着层客气,让她少了几分寻常姑娘家的热闹。今日太后特意放她出宫看灯,原是想着让她松快松快,却没成想,热闹还没看够,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便破了街面的欢腾。
“让让!都让让!”马夫的吆喝声裹着风声传来,沈清辞还没反应过来,挽月已本能地将她往身后护。可那马跑得太急,玄色的马身几乎擦着她的纱衫掠过,她手里的走马灯晃了晃,烛火险些烧到绢面,整个人也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
“郡主!”挽月惊呼着扶住她,抬头正要理论,却在看清马背上人的模样时,瞬间闭了嘴,连带着身子都微微发颤。
沈清辞也缓缓抬起头。马已停下,玄色骏马打着响鼻,马背上的男子身着亲王蟒袍,墨色的锦缎上绣着金线蟒纹,在灯笼光下泛着冷光。他身形挺拔,下颌线绷得极紧,一双眸子沉得像寒潭,明明是望着她,却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
是靖王萧玦。当今圣上唯一的胞弟,常年驻守边关,传闻中杀敌如麻、手段狠厉的靖王。
萧玦勒着马缰,目光扫过她微微发颤的指尖,又落在那盏晃得厉害的走马灯上,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情绪:“郡主受惊了。”
他的声音比传闻中温和些,却依旧带着股军旅生涯磨出的冷硬。沈清辞定了定神,敛衽行礼,动作标准得挑不出错:“臣女见过靖王殿下。殿下赶路要紧,臣女无碍。”
话虽这么说,她的心跳却莫名快了几分。方才那一眼太过仓促,可她却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不是故作深沉的冷淡,而是像常年被风沙吹打的孤石,透着股无人知晓的疲惫。
萧玦没再多说,只颔首示意,随即一夹马腹,玄色骏马便又踏着蹄声远去,只留下一阵淡淡的硝烟气息,混在街面的糖香里,格外突兀。
“郡主,您没事吧?”挽月还心有余悸,“这靖王殿下也太……”
“不可妄议王爷。”沈清辞打断她,指尖轻轻抚过走马灯的绢面,方才被马蹄声惊起的慌乱,竟被那一丝落寞勾得久久散不去。
夜色渐深,宫宴的时辰也到了。沈清辞跟着挽月往皇宫走,路过御花园时,远远便看到宫墙上挂着的宫灯,一串串从角楼一直垂到太和殿,像坠了满墙的星辰。
灯宴设在太极殿,殿内早已摆开了宴席,文武百官携家眷入席,丝竹之声伴着笑语飘出殿外。沈清辞刚走到殿门口,便被太后身边的嬷嬷引着上前:“郡主,太后娘娘在里头等您呢。”
进了殿,太后正坐在主位上,见她进来,立刻笑着招手:“清辞来了?快到哀家身边来。”沈清辞依言走过去,刚坐下,便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顺着那目光望去,只见萧玦正坐在圣上身旁的位置,手里端着杯酒,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与方才街上的凛冽不同,此刻他眼底的寒意淡了些,倒多了几分审视。
沈清辞慌忙垂下眼,耳尖却不受控制地泛红。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并未移开,像带着温度的丝线,缠在她的发梢,让她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玦儿,”太后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殿内的笑语瞬间轻了几分,“清辞自小在哀家宫里长大,知书达理,性子也稳。你常年在边关,京里的事难免顾不上,往后你多照拂她些。”
萧玦放下酒杯,起身对着太后行了一礼,语气依旧平淡:“儿臣遵母妃懿旨。”
他口中的“母妃”,原是先帝的贤妃,也是萧玦的生母。贤妃早逝,太后便将萧玦养在身边,虽不是亲生子,却也待他极好。只是萧玦十四岁便去了边关,母子俩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今日这番话,倒像是太后有意在为两人牵线。
沈清辞听得心跳更快,指尖悄悄攥紧了裙摆。她抬眼看向萧玦,恰好与他的目光撞个正着。这一次,他的目光里没有了审视,倒像是蒙了层薄雾,看不真切,却让她莫名觉得,方才在街上看到的那丝落寞,并非错觉。
宫宴过半,沈清辞借口透气,走出了太极殿。御花园里静悄悄的,只有宫灯的光落在梅枝上,映得雪地里的梅花愈发娇艳。她走到一株梅树下,正想伸手折一枝,却发现方才落在梅枝间的绢帕不见了踪影。
那绢帕是太后亲手绣的,上面绣着几枝寒梅,她今日特意带在身上,方才在朱雀街被马蹄声惊到,许是那会儿掉的。沈清辞有些着急,弯腰在雪地里细细寻找,连裙摆沾了雪都没察觉。
“郡主在找什么?”
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沈清辞猛地回头,只见萧玦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的宫灯旁。他已换下了蟒袍,穿了件月白锦袍,腰间系着玉带,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威严,多了几分温润。
沈清辞站起身,有些窘迫地开口:“回王爷,臣女的绢帕不见了,许是掉在了这附近。”
萧玦没说话,只是抬步走到那株梅树下,伸手取下了挂在一根细枝上的绢帕。那绢帕被风吹得轻轻晃着,恰好落在他的掌心。他拿着绢帕走过来,递到她面前:“是这个吗?”
沈清辞连忙点头,伸手去接。指尖不慎触到他的掌心,滚烫的温度像电流般窜过,她猛地缩回手,连耳根都红透了,低声道:“多谢王爷。”
萧玦看着她慌乱的模样,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只是那笑意快得像错觉,转瞬便消失了。他没再多说,只颔首示意,转身朝着殿外走去。
沈清辞握着绢帕站在原地,掌心还留着他的温度。她看着萧玦远去的背影,月光落在他身上,似覆了层薄雪,竟与这御花园的夜色融在了一起,又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
这一夜的上元灯宴,于沈清辞而言,最难忘的不是满殿的灯火,也不是席上的佳肴,而是那个玄衣策马的身影,和那个月下递来绢帕的瞬间。她隐隐觉得,从今日起,有些东西,或许要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