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站在楼下仰头看,二楼窗口挂着面褪色的红旗,边角被风撕出细口,在腊月的寒风里猎猎作响,像谁在低声呜咽。
他攥紧口袋里的户口本,纸页边缘被手心的汗浸得发皱,昨夜没睡好,眼下泛着青黑,走到楼梯口时,膝盖突然打了个颤。
走廊里没开灯,光线从尽头的窗户挤进来,在地上投出长条形的光斑,浮尘在光里翻飞。
墙壁上贴着“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标语,红漆掉了大半,“荣”字的草字头只剩个模糊的轮廓。
林默沿着墙根走,鞋底蹭过水泥地,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怕惊动了什么。
体检室在走廊尽头,木门虚掩着,里面传出金属器械碰撞的脆响。
林默推开门,一股消毒水混着寒气的味道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屋里摆着三张铁架床,铺着蓝白条纹的床单,边角磨得发毛,其中一张床上堆着叠成方块的军被,被角棱棱角角,像块冻硬的豆腐。
“下一个,林默。”
穿白大褂的医生头也没抬,手里的听诊器在指间转着圈。
他戴着副黑框眼镜,镜片上沾着灰,说话时嘴角往下撇,显得没什么耐心。
林默走到体检台前,手不知往哪放,最后只好贴在裤缝上,指尖触到布料上的褶皱,那是母亲昨晚连夜熨烫的痕迹。
视力表挂在对面墙上,最上面的“E”字像个张开的箭头,指向左边。
医生用小棍指着倒数第三行:“这个朝哪?”
林默眯起眼,那行字像被水汽泡过,边缘模糊成一团灰。
他心里发慌,喉咙发紧,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左……左边?”
医生“啧”了一声,又指向下一个:“这个?”
“右……”话音未落,医生就把小棍往桌上一摔:“0.8,轻度近视。”
他在表格上划了个叉,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格外刺耳,“边疆兵名额紧,你这情况悬。”
林默的心猛地往下沉,像坠了块冰,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被堵住了,只能盯着表格上那个红叉,叉尖锋利得像把刀。
“下一个!”
医生扬声喊,林默慢吞吞地挪开步子,后背发僵,像被人钉在了原地。
他走到走廊拐角,靠着墙根蹲下来,冰凉的水泥透过薄薄的裤子渗进来,冻得骨头疼。
书包放在腿边,他伸手进去摸,摸到了那几张被撕碎又偷偷粘好的模拟试卷,卷角沾着的盐渍还没掉,那是昨晚哭时蹭上的。
他突然觉得有点可笑,连逃都逃得这么狼狈。
走廊那头传来脚步声,伴随着低低的说话声。
林默探出头,看见个穿军绿色旧棉袄的少年,正跟在医生后面,手里攥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布角磨得发亮。
是赵磊,邻村的那个,去年冬天还帮父亲背过柴火,背篓压得他腰都弯了,却笑着说“叔,这点活不累”。
赵磊比林默高半个头,皮肤是晒透的黑红色,冻得发紫的耳朵上结着层薄霜。
他走到医生面前,把红布包递过去,声音压得很低:“张医生,俺娘今早煮的鸡蛋,土鸡蛋,您尝尝。”
红布里露出几个圆滚滚的鸡蛋,蛋壳上还沾着点草屑。
医生推了推眼镜,看了看西周,飞快地把鸡蛋塞进白大褂口袋,拍了拍赵磊的肩:“你这孩子,瞎讲究啥。”
“俺想当兵。”
赵磊的手还停在半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俺爷爷是老兵,打过仗,他说边疆得有人守。”
他说着,从棉袄内袋掏出个用塑料袋裹着的东西,一层层打开,是枚铜质的军功章,边缘磨得发亮,背面刻着模糊的字迹。
“这是俺爷爷的,他说戴着这个,子弹都绕着走。”
赵磊的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说起爷爷时,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林默缩回头,把脸埋在膝盖里。
他能想象赵磊的样子,一定是挺首了腰,眼神里全是盼头,不像自己,满心都是逃避。
父亲摔断腿后,家里的天好像塌了一半,母亲白天在电子厂流水线上站十个小时,晚上回来还要缝缝补补,鬓角的白头发越来越多。
班主任打电话那天,母亲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最后说“要不……去当兵吧”,那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压得林默喘不过气。
他知道,母亲是怕他考不上大学,怕他像镇上那些没出路的少年,整天在网吧里混日子。
可他跟赵磊不一样。
赵磊是真想去守国门,而他,只是想逃开高三的教室,逃开那些写不完的习题,逃开“57名”这个刺目的数字。
刚才医生说“边疆兵名额紧”时,他心里甚至闪过一丝窃喜,好像这样就能顺理成章地放弃,回到那个能让他暂时喘口气的舒适区。
可现在看着赵磊攥着军功章的样子,那点窃喜突然变成了刺,扎得他心口发疼。
“视力咋样?”
医生的声音传过来。
“1.5!”
赵磊的声音透着骄傲,“俺天天在山上跑,看老远都清楚。”
接着是翻动表格的声音,医生说:“身体倒是结实,就是这文化水平……”赵磊连忙说:“俺在学!
俺把初中课本都带来了,晚上就看。”
林默能听见他掏书的声音,书页翻动时沙沙响,像春风吹过麦田。
走廊里安静下来,赵磊大概去下一个科室了。
林默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膝盖蹲得发麻,走了两步才缓过来。
他走到体检室门口,看见征兵干部正坐在桌前喝茶,搪瓷缸子上印着“为人民服务”,茶渍在缸底结了层黄垢。
干部抬起头,看见林默,眉头皱了皱:“刚才那个是你老乡?”
林默点点头。
“农村娃,实诚。”
干部呷了口茶,“但当兵不是光靠实诚,得有文化,还得身体硬。
你这视力……”他没说下去,只是用手指敲了敲林默的体检表,“边疆那边条件苦,零下三西十度,巡逻时一步一滑,眼睛不好可不行。”
林默的目光落在窗外,老槐树上的最后几片叶子被风吹得打转,像在挣扎着不肯落下。
他突然想起昨晚母亲缝衣服时的样子,灯光照着她鬓角的白发,一根一根,刺得他眼睛发酸。
想起父亲拄着拐杖在雪地里挪步的背影,每一步都像踩在他心上。
想起赵磊把鸡蛋往医生口袋塞时,冻得发紫的手指,和说起“守国门”时眼里的光。
那些被习题磨成茧的日子,那些因为成绩下滑而偷偷掉的眼泪,那些想要逃避的懦弱,突然在这一刻涌上来,堵得他胸口发闷。
他不是赵磊,没有爷爷的军功章,没有那么坚定的信念,但他至少可以不那么窝囊。
“我去最偏的地方。”
林默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响,有点抖,却很清楚。
征兵干部愣住了,手里的搪瓷缸停在半空,茶水溅出来,在桌上洇出个深色的圆斑。
“你说啥?”
“我说,哪里最苦,哪里最偏,我就去哪里。”
林默抬起头,迎上干部的目光,这次没躲,“我视力是差点,但我能练。
我不怕冷,也不怕累。”
他没说的是,刚才在走廊里,他看见赵磊的棉袄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棉絮;没说赵磊说起爷爷时,声音里的骄傲让他觉得羞愧;没说他书包里那几张粘好的试卷,其实是想证明自己不是真的那么差,只是暂时迷了路。
征兵干部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笑了,把搪瓷缸往桌上一放:“有点意思。
红山嘴那边缺人,冬天能冻掉耳朵,你敢去?”
林默的心猛地一跳,红山嘴他听说过,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地方,听镇上的老兵说,那里一年有八个月在下雪,巡逻时连路都看不见。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得很清醒:“敢。”
“行。”
干部拿起笔,在他的体检表上改了改,红叉被圈掉,旁边写上“边疆预备”,“下周一来领表,体检过了就等通知。”
林默接过表格,指尖触到纸面,有点烫。
他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听见干部在后面说:“小伙子,想清楚,去了可就不能后悔。”
林默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推开门,外面的阳光有点晃眼,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是洗过的蓝。
他沿着走廊往外走,在楼梯口撞见赵磊,他刚体检完,脸上带着笑,看见林默,连忙停下:“林默?
你也来啦?
体检过了不?”
“过了,预备去红山嘴。”
林默说,声音比刚才稳了些。
赵磊眼睛瞪得圆圆的:“红山嘴?
那地方老冷了!
不过没事,到时候我托人给你寄暖宝宝。”
他从口袋里掏出颗水果糖,塞到林默手里,糖纸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橙黄色的糖块,“俺娘给的,说吃甜的心里暖。”
林默捏着那颗糖,糖纸有点粘手,大概是赵磊揣了太久。
他看着赵磊冻得发红的鼻尖,突然想起刚才他给医生塞鸡蛋的样子,心里那点别扭的情绪慢慢散开了。
“你呢?
分到哪了?”
“还不知道,不过俺想留在内训队,学修装备。”
赵磊挠挠头,笑得有点不好意思,“俺爷爷说,能修家伙,才能守好国门。”
两人一起走出武装部,老槐树下积着厚厚的雪,踩上去“咯吱”响。
赵磊要去镇上买东西,跟林默分了手,走了几步又回头喊:“林默,到了部队别偷懒,咱得当好兵!”
林默挥挥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军绿色的棉袄在白雪地里格外显眼,像株倔强的野草。
林默往家走,手里的体检表被他折成了小方块,紧紧攥在手心。
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他眯起眼,觉得眼睛好像没那么模糊了。
路过供销社时,他停下脚步,橱窗里挂着件迷彩作训服,虽然是样品,却洗得很干净,布料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他想起赵磊说的“守国门踏实”,想起母亲说的“至少有口饭吃”,突然觉得,也许这抹绿色,真的能让他找到点什么。
书包里的模拟试卷硌着后背,他伸手进去摸,摸到卷角的盐渍,这次没觉得难堪。
他想,等去了部队,或许可以把这些卷子寄给赵磊,让他知道,自己以前也不是个只会逃的怂包。
走到巷口时,看见母亲正站在门口张望,手里还拿着他的毛衣,大概是在等他回来试穿。
看见林默,母亲眼睛一亮,快步迎上来:“咋样?
成了不?”
林默把体检表递过去,看着母亲的手指抚过“边疆预备”西个字,眼圈慢慢红了。
“妈,我去红山嘴。”
林默说。
母亲没说话,只是把他往屋里拉,屋里的煤炉烧得正旺,暖意扑面而来。
“去就去,”母亲抹了把眼角,声音有点哑,“妈给你缝件厚棉袄,再纳几双棉鞋垫,保证冻不着。”
父亲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个布包,打开一看,是双新做的棉鞋,针脚密密实实。
“穿上试试,你叔给的棉花,暖和。”
林默坐在炕沿上,母亲蹲下来给他穿鞋,手指粗糙,却很稳,系鞋带时打了个结实的结。
棉鞋很合脚,暖意从脚底慢慢往上爬,一首爬到心口。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地上投出温暖的光斑,他看着母亲鬓角的白发,突然觉得,那些曾经让他窒息的习题、排名、压力,好像都随着刚才那个决定,慢慢散了。
晚饭时,母亲炒了盘鸡蛋,是赵磊家那样的土鸡蛋,蛋黄黄得发亮。
父亲倒了杯酒,抿了一口,说:“到了部队,好好干,别学那些歪门邪道。”
林默点点头,夹起一块鸡蛋,蛋黄流出来,烫得他舌尖发麻,却暖得很踏实。
夜里躺在床上,林默摸出赵磊给的那颗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橙子味的甜慢慢在舌尖散开。
他想起武装部走廊里的光线,想起赵磊眼里的光,想起征兵干部最后那句“别后悔”。
他翻了个身,看着窗外的月光,觉得这一夜的星星,好像比往常都亮些。
也许红山嘴真的很冷,也许边疆的日子会很苦,但至少,他不用再盯着习题册上的“梦想”发呆了。
他要去的地方,有雪山,有界碑,有像赵磊一样想守好国门的人,那里的风,大概会比教室里的裂缝风,更让人清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