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雪粒子敲在窗纸上,柳明诚握着邸报的手微微发颤。第七次了,
会试榜单上依旧没有那个魂牵梦萦的名字。墨汁在宣纸上洇开,
他望着案头那摞足有三尺高的文稿,突然觉得那些蝇头小楷都在扭曲发笑。"老爷,
喝碗姜茶暖暖身子吧。"妻子崔氏捧着青瓷碗进来,见他肩头落满烛泪竟浑然不觉,
喉头一哽。二十年前她嫁进柳家时,这间书房还挂着"江淮第一才子"的匾额,
如今墙角蛛网倒结了七八层。柳明诚突然抓起狼毫,
笔走龙蛇间墨星四溅:"天街踏尽公卿骨,朱门空悬白玉梁!"最后一捺几乎划破纸背。
崔氏吓得打翻茶盏,热水漫过那叠《漕运新策》,将苦心绘制的河道图晕成团团墨云。
"收拾行李,明日启程去扬州。"他推开窗,北风卷着雪片扑进来,"既然庙堂不容直言,
我便去江湖看看民生疾苦。"运河上的画舫飘来缕缕笙歌时,柳明诚正蹲在盐码头数跳板。
赤膊的脚夫扛着雪盐包,深褐的脊梁被烈日晒得发亮。突然一声闷响,
最瘦弱的那个少年栽倒在盐堆里,监工的鞭子立刻毒蛇般窜过来。"住手!"他横臂去挡,
鞭梢在腕上抽出血痕。围观的人群里有人惊呼:"这不是当年作《治河策》的柳公子吗?
怎地落魄至此?"当夜瘦马寺的禅房内,柳明诚给昏迷的少年喂米汤。
小沙弥合十道:"施主可知这些私盐要运往何处?刺史大人的别院正在重修,
听说廊柱都要裹盐粒防蛀。"月光漏过破瓦,照见墙头新题的《十叹诗》,
其中"白玉阶前骨,朱门酒中泪"两句,墨迹还未干透。三年后的清明,
城西义学传来琅琅书声。柳明诚布衣草履,正教孩童们念《水经注》。忽有快马踏碎杏花雨,
马上人滚鞍而下:"黄河决堤,八百里加急!圣上特旨召先生治水!
"白发的工部侍郎立在堤岸上时,怀中仍揣着少年时那卷《治河策》。
混着秸秆的黄土一筐筐填入决口,
他忽然想起运河边那个昏倒的盐工——此刻跪在泥浆里传递土石的,
不正是当年鞭痕犹在的监工么?银杏叶第五次飘落窗台时,邸报传来新授工部侍郎的官文。
柳明诚却蹲在菜圃里侍弄新栽的菘菜,听着义学里孩童诵读自己编的《河防要略》。
一片金叶落进陶碗,惊起水中倒影:当年愤然摔笔的书生,
如今眉目间竟有了菩萨般的慈悲纹路。宣和三年谷雨,柳州贡院外的白果树遭了雷火。
十五岁的柳明诚蹲在焦黑的树坑前,指尖抚过裂开的树皮,突然掏出巾帕裹住断枝处。
树汁染黄了杭绸,他浑然不觉地喃喃:"既遭天妒,便该学这银杏,纵使劈去半边身子,
地下的根还攥着十丈深的土。"十年后同样的位置,落第的举子们正折枝泄愤。
已生华发的柳明诚却拎着陶罐来到树下,将熬好的花椒水细细浇在树根。"虫蛀了便治,
何苦剜心?"他对着树洞里瑟缩的寒鸦轻笑,浑然不知自己的青衫也破了三处补丁。
运河边的晨雾裹着盐腥气时,那截曾遭雷击的断枝竟在他杖头发了新芽。
柳明诚用这银杏杖挑开盐商粮船时,恰见舱底霉米中蠕动着灰白米虫。"诸君且看!
"他突然将木杖插入米堆,"这蛀虫啃得了官仓陈粮,却啃不动天地正气。
"杖头嫩叶在风里晃了晃,溅起苦力们一片带着盐渍的掌声。
最凶险的那夜黄河浪头扑上堤坝,柳明诚突然解下腰间银杏木牌投入激流。
那是用贡院古树断枝雕的治水符,刻着少年时写的"地维凭骨立"。说也奇怪,
木牌所过之处,混着麦秸的黄土突然凝结如铁。后来清理河道的民夫捞起木牌,
发现它已长成小臂粗的树苗,根须紧紧扒着河底沉石。多年后女帝巡幸白鹿书院,
见满山银杏皆西倾。老祭酒捧出珍藏的树痂茶:"这是柳公当年为治虫蛀刮下的树膏,
他说天地灵气遭劫时,伤疤里自会酿出救世良方。"此时窗外忽有并蒂果坠地,
裂开的果肉里,四十粒白果整整齐齐排成"民心"二字。黄河第六道弯崩裂时,
柳明诚正用银杏枝丈量淤泥深度。混着冰碴的河水漫过他的鹿皮靴,
他却盯着漩涡中打转的枯枝发愣——那些枝杈分岔的角度,
竟与幼年所绘银杏叶脉图惊人相似。"传令!三十里内征调麦秸十万束、芦苇五十船!
"他突然将木枝插入河岸裂口,"三日为限,在决口上游筑‘人’字形导流堰!
冲沙对应银杏根系固土民夫们看着图纸上的三岔河道直发怵:"自古治水都是加高堤坝,
哪有自毁河堤的道理?"柳明诚也不辩解,亲自带人掘开东岸三百亩盐碱地。
当浑浊的河水涌入新挖的支流时,奇迹出现了:主河道流速骤增,
竟将淤积多年的泥沙冲向下游。"此法名曰‘借水治水’。"他指着导流堰前打旋的枯叶,
"就像银杏树遭雷劈时,会把养分逼向侧根。
"第二阶:龙骨夯土对应银杏树胶粘合新筑的堤基总被暗流掏空,
直到柳明诚巡查义学工地时,看见孩童们用糯米汤拌石灰砌墙。三更天,
他冲进灶房掀开所有陶瓮,把给学生熬粥的三十斤糯米全倒进黄土里。
"糯米浆掺入三七分量的黏土,再以木槌层层夯打。"他挽起裤腿跳进泥坑示范,
民工们发现这种"龙骨夯土法"竟与银杏树胶的拉丝形态神似。
后来有老河工舔了舔夯土惊呼:"是苦的!柳大人把治疟疾的常山粉也混进去了!
"第三阶:活堤植柳最险要的鹰嘴崖段,柳明诚命人在石堤缝隙插入千根柳桩。
百姓议论纷纷之际,他却从怀中掏出珍藏的银杏并蒂果:"柳根能分泌水杨酸,
可固化石壁;银杏根能抗虫蛀,二者共生,正如阴阳相济。"次年桃花汛期,
新植的柳枝已垂下三尺绿绦。洪峰过境时,柔韧的柳条如万千发辫扫过激流,
将浮木杂物尽数卷向支流。
站在堤上督战的柳明诚突然对随从笑道:"可知这法子从何处得来?当年在瘦马寺,
我见银杏根缠着老柏树共抗山洪,便知刚柔并济才是天道。"九月九日亥时,
最后一道闸门将封。柳明诚却突然叫停,盯着星象图上的轩辕十四:"今夜金星犯斗,
改在丑时三刻合龙!"工部主事正要驳斥,
忽见上游飘来连绵不断的银杏叶——原是义学孩童连夜在支流撒叶为舟测流速。
当三牲祭品投入河心时,柳明诚默默放入一卷《漕运新策》。
混着麦秸的黄土终于封住最后缺口,对岸突然传来盐工号子。他眯眼望去,
领头汉子腕上旧鞭痕赫然在目,吼的竟是当年《十叹诗》里的句子。一叹天街踏公卿,
朱门空悬白玉梁;二叹盐工骨如柴,鞭痕犹带血痕光;三叹仓廪霉米蛀,饥民拾穗充饥肠。
……声音渐渐的远去,仿佛从未有一点被留下来……钦差捧着紫檀木盒赶到河堤时,
柳明诚正用银杏叶舀水喝。展开金箔诏书刹那,忽有疾风卷走他手中残叶。众人惊呼中,
那片镶着虫洞的叶子不偏不倚盖住"工部侍郎"四个字。"臣请留任河防使。"他叩首时,
怀中的分水罗盘硌得心口生疼。皇帝听完奏报大笑:"朕许你用银杏木重铸官印。
"后来工部大印的印钮雕着断枝抽芽的造型,盖在公文上会显出隐隐叶脉纹。庆功宴上,
当年昏倒的盐工阿蛮扛来块带鞭痕的青石。柳明诚醉中提笔,竟用银杏树胶混合朱砂写碑文。
三年后黄河故道出土碑林,七十二块石碑上的文字遇水显形,皆是治河民夫的名字。
最奇的当属某块"哑碑",每逢朔月便渗出盐粒。
有老河工说这是当年被柳明诚救下的少年盐工,自愿化碑镇水。碑阴的闪电纹路,
与贡院银杏的雷击痕如出一辙。官袍加身那日,
柳明诚当朝解下银杏木牌:"臣请废黜苛捐杂税,改征河防白果。"满殿哗然中,
他呈上瓦罐——十万颗白果腌在蜜蜡里,正是修筑堤防时民夫们怀揣的干粮。
十年后《河防志》记载:"白果税"催生百里银杏堤,树根交错成天然防渗网。
有童谣唱道:"朱门征粟米,柳公收菩提",说的便是老弱妇孺皆可捡果抵税的奇景。
致仕返乡的牛车上,崔氏打开陪嫁木匣。当年柳明诚剜取银杏树洞腐木熬的汤药,
已结成琥珀色的树痂茶。他抿了一口笑道:"原是这般滋味——苦后回甘,
倒像我们这四十年。"当晚暴雨冲垮半座贡院,唯独那棵古银杏在废墟中亭亭如盖。
晨起拾遗的学子发现,焦黑的树洞竟长出簇簇紫灵芝,叶上凝露映出彩虹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