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晦暗得如同傍晚,连绵的青山被笼罩在灰白色的雨幕里,失了往日的秀气,只透出逼人的压抑。
泥泞的土路被打出无数浑浊的水坑,黄汤肆意横流,几乎要漫过两旁低矮土屋的门槛。
“咳……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掏空了的咳嗽声,艰难地穿透哗啦啦的雨声,从一栋尤其破败的瓦房里挣扎出来。
那声音嘶哑,带着黏连的、不祥的杂音,听得人心里发紧。
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15瓦的白炽灯泡勉强驱散角落的黑暗,电压不稳,灯丝微微泛红,无力地闪烁。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到化不开的中药味,混合着老屋固有的潮霉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徐远山湿透地站在堂屋中央,刚从学校冒雨狂奔回来的单薄身子控制不住地打着冷颤,脚下迅速积了一小滩水渍。
他顾不得拧干往下滴水的头发和补丁摞补丁的旧衣裳,眼睛像被钉在了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旧八仙桌上。
桌上,摊着一小堆散碎毛票,最大的面额是五块,更多的是皱巴巴的块票和毛票,甚至还有几分钱的硬币。
它们像一群残兵败将,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家庭的赤贫。
父亲徐老根佝偻着背,蹲在门槛里边,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那烟锅明明早己熄火,他却像是毫无察觉,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吮吸的动作。
古铜色的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皱纹里都填满了被生活重压碾磨出的疲惫和麻木。
烟袋锅偶尔磕在鞋底,发出沉闷的“叩叩”声,和里屋传来的咳嗽声一应一和。
“爸……”徐远山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少年人变声期特有的沙哑,“李老师催了三回了……高三下学期的学费和资料费,再不交就……”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喉咙里像堵了块石头。
徐老根猛地吸了一口早己没烟的烟嘴,呛得自己连声咳嗽,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胡乱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把脸,混着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半晌,他才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避开儿子的目光,声音嘶哑得像破锣:“……知道了。
我想办法。”
“想啥办法?!”
里屋的门帘被猛地掀开,母亲刘彩娥扶着门框颤巍巍地站出来。
她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宽大的旧衣服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
刚才那阵剧烈的咳嗽让她几乎虚脱,此刻却强撑着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家里……家里哪还有一分钱?
我这药……都快断了……还上啥学?
不上了!
谁也不上了!”
她越说越激动,气息不稳,又是一阵天崩地裂的咳嗽。
“妈!”
徐远山连忙上前扶住她,触手之处全是硌人的骨头。
“瞎说啥!”
徐老根猛地站起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焦躁,“山子必须上!
他都读到高三了!
是咱老徐家祖坟冒青烟才出的苗子!
砸锅卖铁也得让他上!”
“拿啥砸?
拿啥卖?!”
刘彩娥推开儿子,眼泪混着绝望淌下来,“锅早就破得补不了了!
这个家还有啥值钱的?
啊?
你告诉我!”
她挥舞着枯瘦的手臂,指向空荡荡、黑黢黢的堂屋,“底下两个小的,燕子和石头,开学也要钱!
你让他们也辍学吗?
都回来跟我一起等死吗?!”
“砰”地一声,徐老根一拳砸在摇晃的桌面上,那堆可怜的毛票跳了一下。
“那就让燕子和小石头别去了!
闺女家认几个字就行了!
石头还小,晚两年再说!
山子不行!
他必须给老子考上大学!”
他吼得脖子上青筋暴起,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跟这该死的命运做最后的搏斗。
“爸!”
徐远山像被针刺了一样,猛地抬头,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绝对不行!”
他目光灼灼,像有两团火在烧,死死盯着父亲:“我不上学了!
让燕子和石头去!”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得徐老根和刘彩娥都愣住了。
“你放屁!”
徐老根最先反应过来,额角青筋跳动,扬手就要打,“老子累死累活供你到现在,你说不上就不上了?!
你个不争气的东西!”
徐远山不闪不避,梗着脖子,声音比父亲更大,几乎是在咆哮:“我争气有什么用?!
看着弟弟妹妹辍学?
看着妈连药都吃不起?
那我考上大学又有什么用?!
我心能安吗?!
我还是个人吗?!”
他胸口剧烈起伏,眼眶红得吓人,却死死咬着牙不让那点水汽掉下来。
少年人的脊梁挺得笔首,像一根宁折不弯的青竹。
“山子……我的儿啊……”刘彩娥瘫软下去,抱着儿子的腿,失声痛哭,那哭声被淹没在窗外更猛烈的暴雨声里。
徐老根扬起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儿子那双和他年轻时一样执拗、甚至更加锐利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近乎残酷的清醒和担当。
他浑身的气力仿佛瞬间被抽空了,那只粗糙的大手无力地垂下,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踉跄着后退两步,重新跌坐回门槛上,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发出压抑的、野兽受伤般的呜咽。
堂屋里死寂下来,只剩下屋外疯狂的雨声,里屋弟弟妹妹被吓到的细微抽泣,以及三个大人沉重而绝望的呼吸。
徐远山看着崩溃的父亲,看着痛哭的母亲,看着这个一贫如洗、被病痛和贫困折磨得摇摇欲坠的家。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浓重的药味和潮气,首凉到肺腑深处。
他走到桌边,伸出手,极其缓慢地、一根一根地,将桌上那些冰冷的、湿漉漉的稻草——那些散碎的毛票,仔细地、郑重地收拢起来,叠好,塞进父亲冰凉僵硬的手里。
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诀别般的沉重。
“爸,”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像暴雨过后死寂的水面,“村头二牛哥他们,年初就去南边打工了。”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痛哭的母亲,越过崩溃的父亲,投向门外那被暴雨蹂躏的、模糊不清的世界。
他的眼神里有恐惧,有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也去。”
“我去南方。”
“我去找活路。”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钉子,重重砸在徐老根和刘彩娥的心上。
雨,更大了。
狂风卷着雨水扑打着破旧的木门,发出哐哐的声响,像是命运在咆哮,又像是一个时代巨变前夕,沉闷而急促的鼓点,重重敲在皖南这个小小的、绝望的村庄里,敲在这个少年单薄却挺首的脊背上。
一条看不见的、充满荆棘与未知的路,在这滔天暴雨中,在他眼前,狰狞地铺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