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稳定发疯

地铁车厢像一条疲惫的钢铁巨虫，在城市的腹腔内轰鸣穿行。

林默靠在冰冷的金属扶手杆上，耳机里流淌着舒缓的轻音乐，试图隔绝周遭的一切。

晚高峰己过，车厢不算拥挤，但依旧弥漫着一种混杂着汗味、香水味和食物残余气的疲沓气息。

人们低着头，屏幕的光映照着一张张麻木或倦怠的脸，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他喜欢这种时刻。

人群中的孤独让他感到安全，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外界那些需要耗费心力去应对的社交琐事隔开。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扫过对面玻璃窗上飞速流变的广告光影，以及车窗映出的、他自己那张略显苍白的脸。

黑色短发，没什么特点的五官，唯有那双眼睛，在映照的流光下显得格外幽深，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过于沉静的观察力。

他注意到一些细节，近乎一种无意识的习惯。

斜对面那个穿着西装的男人，领带结打得一丝不苟，但右手拇指的指甲却被啃得参差不齐，正无意识地快速敲击着公文包。

隔了两个座位的学生妹，校服裙摆有一处不明显的勾丝，她每隔几分钟就会偷偷用手去捋平它，脸上带着一丝懊恼。

还有坐在角落的老妇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老式的布包裹，嘴唇嗫嚅着，像是在对包裹无声地诉说什么。

这些细节像潮水一样涌入他的视野，又很快退去，不留痕迹。

林默从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这只是他过滤世界噪音的一种方式，一种让他感觉自己仍能在这庞杂都市里保持一丝掌控感的徒劳尝试。

列车轻微摇晃，驶入一段光线稍暗的隧道。

车窗瞬间变成一面模糊的镜子，清晰地映出车厢内的景象。

就在这一刹那。

林默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一点不协调。

在他自己的影像旁边，隔着几个人，车窗映出的那个空座位上——似乎坐着一个人影。

一个非常模糊、几乎透明的人影。

像是隔着毛玻璃看东西，又像是水汽凝结成的短暂形状。

只能勉强分辨出那似乎是一个低垂着头的、穿着深色衣服的轮廓，看不清楚脸，甚至无法确定那是否真的存在。

林默下意识地眨了眨眼，视线聚焦过去。

没了。

车窗上只有正常乘客的倒影和隧道墙壁飞速掠过的模糊黑影。

那个空座位在现实里也确实是空着的，上面只扔着一张被揉皱的广告传单。

是眼花了吧。

隧道光线变化造成的视觉残留。

他最近睡眠确实不好，总是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醒来后又记不真切，只留下一种沉甸甸的疲惫感。

他轻轻按压了一下太阳穴，将耳机里的音乐声调大了一些，试图驱散那瞬间袭来的、莫名的心悸。

列车驶出隧道，重新被站台明亮的灯光充斥。

广播里报出下一个站名，慵懒的女声在车厢里回荡。

几个人起身走向车门，又有新的乘客涌入。

短暂的骚动过后，车厢重归一种流动的平静。

林默的视线无意识地跟随着新上车的乘客，首到一个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个女人，穿着一条湿漉漉的、颜色晦暗的长裙，裙摆还在滴着水，在她脚下聚集成一小滩深色的水渍。

现在外面并没有下雨。

她的头发也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脖颈上，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惨白，甚至微微发青。

她低着头，缓慢地、几乎是拖沓地走着，然后在——正是刚才车窗倒影里出现模糊人影的那个空座位——坐了下来。

她坐下的动作很僵硬，像是关节没有上油的人偶。

那摊来自她裙摆的水渍，在她脚下无声地蔓延开来，比看起来的量要多得多。

周围的乘客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

他们只是下意识地避开了那摊水，继续低着头看手机，或者闭目养神。

没有人投去惊讶或疑问的一瞥，仿佛她和她那身不合时宜的湿漉漉，是这地铁车厢里再正常不过的一部分。

一种极其微妙的违和感，像一根冰冷的针，轻轻刺了一下林默的神经。

太奇怪了。

外面是干燥的夏夜，她怎么会湿成这样？

而且那种状态……不像只是被淋湿，更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音乐似乎无法再隔绝外界。

林默悄悄摘下一只耳机，试图捕捉任何可能的声音——水滴落的声音，或者她的呼吸声。

什么都没有。

只有列车运行的轰鸣，和车厢里细微的电子音与人声杂音。

那摊水在蔓延，却寂静无声。

那个女人也一动不动，低垂的头颅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只有湿发间隙露出的下颌，线条紧绷得异常。

林默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慢慢爬升。

这不是恐惧，至少不全是，更像是一种强烈的、令人不安的“不对劲”。

他观察细节的习惯此刻变成了一种折磨，无数个疑问在他脑海中翻腾，却又找不到任何合乎逻辑的解释。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望向对面车窗，希望刚才是自己多心。

然而，在车窗的倒影里……那个座位上的女人，影像似乎比实体更加模糊一些。

而且，在她低垂的头颅位置，倒影里似乎不是头发，而是……一团更加深邃的、无法分辨形状的阴影。

现实与倒影出现了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偏差。

林默猛地转过头，首接看向那个真实的女人。

她还是那样坐着，湿漉漉，低着头，一动不动。

再猛地看向车窗倒影。

那团模糊的阴影还在。

心跳开始加速。

喉咙有些发干。

他再次试图寻找其他乘客的反应，渴望能找到一丝认同，证明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幻觉。

但周围的人依旧毫无反应。

一个背着书包的中学生甚至从那个女人面前走过，鞋尖差点踩到水渍，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好像……只有他能看到这种异常？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孤立无援的冰冷。

列车开始减速，广播报出林默要下车的站名。

他几乎是松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车厢。

他站起身，随着其他下车的乘客向门口移动。

经过那个女人所在的位置时，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加快脚步，目光死死盯着前方，不敢侧头去看。

然而，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一种强烈的被注视感攫住了他。

他无法控制地、极其僵硬地，用眼角的余光瞥了过去。

那个女人……依然低垂着头。

但是，在她湿漉漉的头发缝隙间，林默看到了一隻眼睛。

一隻完全睁开、一眨不眨、空洞得没有任何光彩的眼睛。

正死死地，盯着他。

“轰——！”

列车门打开，外面站台的嘈杂人声和广播声涌入。

林默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弹开，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车厢，汇入站台的人流。

他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向前走，快步走上楼梯，想要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冰冷的恐惧感现在才真正涌现，包裹住他。

那只空洞的眼睛在他脑海里不断回放。

他一路疾走，首到呼吸急促，才在站台出口的楼梯上停了下来，扶着手喘气。

晚风带着夏夜的闷热吹拂在脸上，稍微驱散了一些地铁里的阴冷。

是幻觉吗？

太真实了……那只眼睛……他努力平复呼吸，试图用理性分析。

压力太大？

睡眠不足导致的幻视？

也许该去看看医生了。

他摇摇头，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上走。

出口处人流熙攘，城市的霓虹灯光和喧嚣声浪扑面而来，带来一种熟悉的、属于人间的热闹感。

这让他安心了不少。

也许，真的只是自己想多了。

他走下楼梯最后几级台阶，踏上了通往街道的人行道。

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他下意识地抬手，想用袖子擦一下额角可能渗出的细汗。

动作做到一半，猛地顿住。

他的袖口……是湿的。

一小片深色的、冰冷的湿痕，正清晰地印在他的浅灰色衬衫袖口上。

就像是不经意间，蹭到了什么冰冷潮湿的东西。

林默的呼吸骤然停止。

他猛地抬起手臂，凑到眼前。

那湿痕冰冷，带着一股极淡的、难以形容的……水腥气。

不是他的汗。

绝对不是。

什么时候？！

他唯一靠近过的水源……只有……地铁车厢里，那个女人脚下，那摊无声蔓延的、冰冷的水渍。

一幅画面炸开在他的脑海：他踉跄下车时，手臂似乎下意识地摆动了一下，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袖口擦过了那摊水……或者……别的什么。

一股彻骨的寒意，毫无预兆地席卷了他，远比地铁里的空调更冷，首接冻进了骨头缝里。

那只空洞的、来自水下的眼睛，仿佛又一次浮现在他眼前，无声地注视着他。

它不是幻觉。

它跟他出来了。

林默僵在原地，站在热闹的街口，霓虹闪烁，人声鼎沸，却感觉自己仿佛被抛离到了一个完全隔绝的、冰冷无声的空间。

他缓缓放下手臂，目光死死盯着那块小小的、却无比刺眼的湿痕。

它就在那里。

冰冷地、固执地、真实地存在着。

像一个无声的烙印。

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标记。

夜风吹过，拂动他的发梢，却带不走丝毫寒意。

周围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着。

砰。

砰。

每一下，都敲打在死一般的寂静上。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