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砺剑行

北俱芦洲最北，有城名为“风陵”。

腊月十八，风雪塞途。

老铁匠徐哑巴的铺子，是风陵渡口最不起眼的一家。

炉火将熄，他正用一块沾满油污的鹿皮，反复擦拭着一柄几乎锈透了脊线的铁剑。

剑身黯淡，唯有靠近剑格处，依稀能辨出两个古老的篆文——“砺雪”。

窗外，是能冻裂魂魄的“玄煞寒风”；窗内，少年陈泥蹲在墙角，正小心翼翼地给一个缺了口的陶罐添水，水面上漂着几片枯黄的、名为“不死”的野草。

“哑巴爷爷，这剑……还能磨出来吗？”

陈泥的声音在风雪呼号中细若游丝。

徐哑巴没回头，只是用粗粝如树皮的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剑身。

“铮——”一声极其微弱，却异常清越的颤鸣，竟短暂地压过了窗外的风雪声。

陈泥只觉得心头一跳，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那声颤鸣，从锈蚀的剑身中苏醒了。

也就在这一刻，渡口那棵千年不死的龙槐树下，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

那人青衫单薄，背负一柄以寻常麻布包裹的长物，身形颀长，仿佛自风雪深处走来，却不沾片雪。

他遥望着铁匠铺的方向，目光似乎穿透了木板墙壁，落在了那柄锈剑和那个少年身上。

他轻轻呵出一口白气，白气在空中竟凝而不散，隐约化作一个玄妙的符印，随即消散。

“种子，总算落在了该落的地方。”

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铺内，陈泥浑然不觉，只是看着那柄锈剑，心头没来由地浮现出三天前，那个来铺子里讨水喝的瘸腿老乞丐醉醺醺说的话：“小子，这世上最锋利的剑，从来不是刚出炉时寒光闪闪的那种。

是那些埋在土里，浸在血里，在风雪里磨砺了千百年，锈迹斑斑却初心不死的老家伙。”

老乞丐灌了一口劣酒，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道让陈泥心悸的光芒。

“就像人，真正的锋芒，是藏在你吃过的苦头、受过的委屈、和你心里始终不肯熄灭的那点火光里。”

话音犹在耳，陈泥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他想起了一些不愿回首的往事，关于一场大火，关于几个模糊却温暖的背影，关于一枚系着褪色红绳的铜钱……徐哑巴终于停下了擦拭的动作，他将锈剑郑重地放在陈泥面前，然后指了指角落里一堆无人问津、形状各异的废铁，又指了指陈泥的心口。

陈泥怔住了。

他明白老铁匠的意思——用这些“废物”，为这柄“废剑”，做一个剑鞘。

风雪更急了，拍打着窗棂，仿佛有无数厉鬼在嘶嚎。

而那个青衫客，不知何时己消失在龙槐树下，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那柄名为“砺雪”的锈剑，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那个能为其“作鞘”的少年，也等待着一场注定要席卷天下、搅动九霄的风云。

风陵渡，说是渡口，实则己近百年未曾通航。

传说上古时期，曾有真龙于此喋血，龙尸沉入冰封的大江，龙骨化作山脉，龙血浸透土地，使得此地灵气虽稀薄，却带着一丝亘古不散的苍茫龙威。

因此，三教九流，隐修大能，乃至妖族精怪，都偶尔会在此现身。

有人说他们是来凭吊远古，有人说他们是来寻觅龙族遗宝，也有人说，此地是某个巨大“牢笼”的裂缝所在。

陈泥就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的。

他是徐哑巴捡回来的孤儿，吃百家饭，穿百家衣。

风陵渡的居民，大多有些不愿提及的过往，故而也无人深究这少年的根脚。

他只知道自己叫陈泥，像泥土一样卑贱，却也希望能像泥土一样，滋养出点什么。

他每日除了帮徐哑巴打打下手，便是去渡口那棵龙槐树下，听一个自称“百晓生”的蹩脚说书人讲故事。

说书人今日讲的，正是那“青衫背剑客”的传说。

“……话说那一位，出身微末，却以‘道理’二字，问剑天下！

曾于倒悬山，与道家天君坐而论道，辩得紫气东来三万里；曾赴剑气长城，以指代剑，在城头刻下‘守护’二字，剑意百年不散；更曾独闯蛮荒天下，面对万千妖众，只问一句：‘尔等，可曾听过人间的道理？

’”台下听众寥寥，大多嗤之以鼻。

唯有陈泥，听得目眩神驰，拳头紧握。

“百晓生”唾沫横飞：“尔等可知，他背上那柄剑，为何以布包裹？

非是神物自晦，而是那剑……本身就是‘道理’！

出鞘时，不依神通，不仗法宝，只问本心，只讲道理！

道理通，则万法通；道理不通，则一剑斩之！”

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嗤笑声响起：“嘁，编得倒挺像那么回事。

真那么厉害，怎么没见他来咱们这鸟不拉屎的风陵渡，把北边那群整天鬼哭狼嚎的雪匪给‘道理’了？”

说话的是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带着几个气息彪悍的护卫，显然是外来人。

他腰间玉佩灵光氤氲，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百晓生”面露尴尬，讪讪不语。

陈泥却忍不住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那位先生若来，自然有他来的道理。

不来，也有不来的道理。

岂是……岂是我们能妄加揣度的。”

锦衣少年闻声，锐利的目光扫向陈泥，见他衣衫褴褛，顿时面露鄙夷：“哪里来的小乞丐，也配谈‘道理’？

这风陵渡，果然尽是些不知所谓的货色。”

陈泥脸一红，却没有退缩，只是倔强地回视着他。

徐哑巴的铺子里，那柄放在陈泥面前的“砺雪”剑，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剑身上的锈迹，似乎极其细微地剥落了一丝。

而远在千里之外，一座云海之上的孤峰。

青衫客负手而立，眺望北方，似是感应到了什么，微微一笑。

他身后，云雾翻涌，隐约有龙形虚影盘旋。

“道理，种子己种下，只待风雷激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