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
她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的弧度讽刺又冰冷,“你们这些人,除了这个词就不会说别的了吗?
什么是值得?
能卖上价叫值得?
能给你们画廊贴金叫值得?”
她向前走了两步,沾满颜料的手指几乎要戳到黎薇昂贵的西装外套上,眼神里的敌意几乎凝成实质。
“省省吧,策展人小姐。
我不需要你的‘赏识’,更不需要你的救赎。
拿着你的‘值得’,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逐客令下得毫不留情。
空气里松节油的味道似乎都变得更具攻击性。
黎薇没有后退。
江焰的尖锐和愤怒像一阵强风,却未能吹动她分毫。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那双总是冷静分析画作的眼睛,此刻正在分析着江焰这个人——她的恐惧,她的自卑,她用愤怒精心构筑的堡垒。
“我不是来救赎你的,江焰。”
黎薇的声音依旧平稳,像冰层下流动的深水,听不出丝毫被冒犯的波动,“我是个策展人,我的工作是发现价值,并把它呈现给需要看到的人。
我认为你的作品有这个价值。
商业上的,或者……其他方面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画架上那幅激烈挣扎的作品,语气里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专业性:“你的用色很大胆,肌理处理方式独一无二,情绪张力极强。
这些东西,不应该被埋没在这里。”
江焰像是被“埋没”这个词刺痛了,眼神猛地一缩,随即变得更加凶狠:“埋没?
我乐意!
我画我的,跟你们那个鬼圈子没关系!
少来对我指手画脚!”
“我没有指手画脚。”
黎薇淡淡道,“我只是提出一个合作的可能性。
‘弥合’可以提供专业的展厅、灯光、宣传渠道,让更多人……我不需要!”
江焰猛地打断她,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烦躁,“我需要的是你们全都滚远点!
听不懂人话吗?!”
她转身抓起旁边一块脏兮兮的抹布,用力擦着手上的颜料,动作粗暴,像是在发泄无处可去的怒火。
画室里只剩下她粗重的呼吸声和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黎薇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
那瘦削的肩胛骨在薄薄的T恤下清晰地凸出,紧绷着,充满了抗拒全世界的力道。
她知道今天不会再有进展了。
硬碰硬只会让这只刺猬蜷缩得更紧。
“这是我的名片。”
黎薇从手包里取出一张素白的卡片,边缘锋利,没有任何多余装饰,只有名字、职位和一行电话号码。
她将其轻轻放在旁边一个还算干净的颜料箱上。
“如果你改变主意,或者只是想聊聊你的画,可以随时打给我。”
江焰没有回头,擦手的动作甚至没有停顿一下,仿佛根本没听见。
黎薇不再多言。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被混乱和才华填满的空间,以及那个背对着她、浑身是刺的年轻画家,转身离开了画室。
铁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那片浓烈的松节油味道和激烈的情绪隔绝在内。
回到车上,助理小林小心翼翼地从后视镜里观察她的脸色:“黎老师,怎么样?
那个江焰是不是……回画廊。”
黎薇打断他,语气听不出喜怒。
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内侧光滑的布料之下,那微微凸起的陈旧痕迹。
江焰的反应在她预料之中。
那种激烈的、仿佛要焚毁一切的防御机制,她太熟悉了。
因为那也曾是她内心的一部分,只是她选择用冰壳而非尖刺来封装。
之后几天,黎薇没有再联系江焰。
她忙于画廊的日常运营,与其他艺术家会谈,出席各种活动。
她依旧是那个冷静高效的黎总监。
但她会不时点开电脑里存下的那幅画的照片,看着那从黑暗中燃烧起来的色彩,久久出神。
她让小林去详细调查了江焰的背景。
反馈回来的信息碎片而模糊:父母离异,家境清寒,与妹妹相依为命。
美院期间特立独行,几乎不与人交往,几次冲突记录都涉及保护她那个同样沉默寡言的妹妹。
才华突出,但极度排斥商业合作,拒绝过所有小画廊的邀约。
每一条信息,都像一块拼图,慢慢拼凑出那个愤怒身影背后的轮廓。
黎薇心中的那个决定,愈发清晰。
一周后的一个傍晚,黎薇又一次将车停在了那个破旧园区门口。
这次,她手里提着一个纸袋。
画室的门依旧没锁。
她推门进去时,江焰正坐在地上,对着一个小型的风扇发呆,手里拿着一罐快要凉掉的盒饭。
看到黎薇,她眼神一凛,瞬间又竖起了全身的刺。
“你怎么又来了?”
她的语气比上次更加不善。
黎薇仿佛没听到她的敌意,将手中的纸袋放在那个颜料箱上(上次的名片己经不见了)。
“顺路经过,给你带了点吃的。”
纸袋里是她从一家很有名的私房菜馆打包的温热饭菜,香气缓缓逸出,“总吃冷饭对胃不好。”
江焰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关怀”的举动搞懵了,脸上的凶狠僵硬了一瞬,随即变得更加警惕和难堪。
她像是觉得被怜悯了,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侮辱。
“谁要你的东西!”
她猛地站起来,踢翻了脚边的水桶,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拿走!
滚!”
黎薇看了一眼溅出来的污水,没有后退,也没有去捡那个纸袋。
她的目光落在江焰身后一幅新画上。
那幅画的底色依旧是沉重的,但燃烧的色彩似乎比之前看到的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犹豫?
“画得不错,”黎薇看着那画,语气平淡地评价,“尤其是左下角那片红色的处理,比之前更有层次了。”
江焰彻底愣住了。
她预想了黎薇的各种反应——被骂走的恼怒,锲而不舍的说教,虚伪的劝说——唯独没有预想到一句纯粹关于画面的、听起来甚至有些专业的评价。
没有同情,没有怜悯,没有高高在上的“赏识”,就像……同行之间的交流?
她满身的刺还竖着,却突然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发力。
黎薇没有再多说关于画的事,也没有再提个展。
她只是又看了一眼那幅画,然后转身。
“饭菜趁热吃。”
走到门口时,她留下这句话,语气自然得像只是提醒一个同事。
门再次关上。
画室里,只剩下江焰一个人,对着那袋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食物,和那句关于红色评价的回音,怔怔地站着。
满腔的愤怒和驱赶的话堵在喉咙口,无处倾泻。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终还是没有把那袋食物扔出去。
那香味像一条细微却执拗的丝线,钻入她紧绷的神经。
她第一次,对这个叫黎薇的、冰冷又固执的女人,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好奇。
而门外的黎薇,坐进车里,看着二楼画室那扇透出微弱光亮的窗户,嘴角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
破冰,需要耐心,也需要恰到好处的温度。
太快了,冰会碎裂;太慢了,则永远无法融化。
她有的是耐心。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