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航爸爸
屏幕的光映在脸上，和窗外透进来的自然光交织在一起，让粉色的墙壁显得愈发柔和。
前台的桌面擦得干干净净，只放着一个透明的笔筒和一本翻开的工作日志，旁边的长条沙发是浅灰色的，布艺表面己经有些磨损，小航的爸爸就坐在那里，他今天来得格外早，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脊背挺得笔首，却难掩周身那股淡淡的局促，像个误入陌生场合的孩子。
他实在是个太普通的男人，中等个头，皮肤是常年在户外奔波留下的黝黑，像是被一层洗不掉的暮色裹着。
五官平平无奇，眉毛不浓不淡，眼睛不大，笑起来的时候会眯成一条缝，鼻梁不高，嘴唇有些厚实。
这样的人，放在人群里，就像路边卖菜的大爷大妈那样，穿着最朴素的衣裳，守着最寻常的日子，轻易就会被汹涌的人潮淹没，连一点痕迹都留不下。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工装衬衫，领口有些发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结实却布满细小伤痕的胳膊，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印记。
头发梳得整齐，却还是掩不住发顶的几丝花白，像落了一层薄薄的霜。
“黄老师，”他先开了口，声音带着点沙哑，像被砂纸轻轻磨过，又像是长时间没说话，喉咙有些发紧，“这窗台上的绿萝，养得真好。”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窗台上的绿萝摆了满满一排，藤蔓垂得老长，几乎要触到窗沿下的栏杆。
叶片翠绿欲滴，边缘带着一圈淡淡的光泽，沾着的水珠在光线下闪着细碎的光，像撒了一把星星。
“是啊，每天都浇水，长得特别旺。”
我笑着回应，顺手拿起旁边的喷壶，给最边上那盆有些蔫的绿萝洒了点水。
他转过头，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那笑容在他黝黑的脸上显得有些笨拙，像是很久没练习过一样，带着点生涩的僵硬：“我年轻的时候，也想种点什么，可那时候总忙着读书，后来又忙着赚钱，也就不了了之了。”
他的目光重新飘向窗外，落在远处那几棵最粗壮的香樟树上，眼神渐渐变得悠远，像是穿透了层层枝叶，看到了很多年前的时光。
“我上学那会，成绩一般，长得也普通，扔在班里，就是最不起眼的那个。”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里裹着浓浓的怅惘，像被风吹散的雾，“我们班有个女生，长得特别好看，眼睛像星星一样亮，笑起来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能把人的心都笑化了。
她成绩也好，每次老师提问，她站起来回答的样子，脊背挺得笔首，声音清脆，我总看入神，连老师叫我的名字都没听见。”
“那时候，我总偷偷坐在她后面几排，中间隔着两个过道，刚好能看清她的背影。
她的头发很长，扎成一个简单的马尾，上课的时候，马尾辫会随着她低头写字的动作轻轻晃动，像一只停在肩头的蝴蝶。”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的扶手，指尖有些发紧，指甲微微泛白，“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长得不好看，家境也普通，父母都是种地的，穿的衣服都是姐姐穿过的旧款，洗得发白。
我就像墙角的野草，卑微地长着，怎么敢奢望靠近温室里的花呢？”
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吞咽什么苦涩的情绪：“有一次，学校组织春游，我们去爬城郊的山。
那天太阳很大，山路又陡，她不小心崴了脚，疼得蹲在地上，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我就在她旁边，手里还拿着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却没敢上前扶她一把，只能眼睁睁看着别的男生围上去，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下山，还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垫在脚下。
那时候，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难受得厉害，手里的矿泉水瓶都被我攥得变了形。”
“后来，我攒了很久的钱，省吃俭用，连早饭都舍不得吃，终于买了一本精装的笔记本，封面是她最喜欢的蓝色，上面印着淡淡的樱花。
我想在毕业的时候送给她，写上我的心意，哪怕只是告诉她，我喜欢了她整整三年。”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像被风吹散的絮语，带着点颤抖，“可到了毕业典礼那天，我拿着笔记本，在教学楼门口等了她很久，看着她被同学们围着，穿着漂亮的裙子，笑得那么开心，像个公主。
手里的笔记本攥得都出了汗，封面都被揉皱了，最终还是没敢送出去。
我怕她不收，更怕她笑话我，笑话我这个平平无奇的人，也敢有这样的心思。”
“再后来，我们就断了联系。
听说她考上了南方的大学，学了画画，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抬起头，看着窗外的香樟树，眼神里带着点空洞，像被抽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而我，就在这座小城，守着一份普通的工作，在工地上搬砖、刷墙，每天累得倒头就睡。
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小航的妈妈，结婚生子，每天为了柴米油盐奔波。
那些青春里的小心思，就像落在香樟树叶上的灰尘，被风吹着，被雨打着，渐渐就埋在了心底，再也不敢轻易提起。”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想点燃，又看了看周围，最终还是把烟塞了回去，手指有些无措地绞在一起。
“有时候，晚上睡不着，我会翻出以前的课本，里面夹着一张她的一寸照片，是我从班级合影上剪下来的。
照片上的她，笑得那么干净，那么明亮，我看着看着，就觉得眼睛发酸。”
他的声音里带着点哽咽，“我常常想，如果我那时候长得好看一点，再勇敢一点，会不会结局就不一样了？
可后来我才明白，有些人，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遗憾。
我就像路边那些卖菜的大爷大妈，一辈子都在平凡里挣扎，那些耀眼的人和事，终究是我生命里的过客，只能远远看着。”
就在这时，教室门开了，小航背着书包跑了出来，书包上的奥特曼挂件叮叮当当地响，他一眼就看到了沙发上的爸爸，大声喊着：“爸爸！”
小航的爸爸立刻收起了眼底的落寞，像关上了一扇尘封的门，脸上瞬间露出温柔的笑容，起身迎了上去，伸手接过小航的书包，动作自然又熟练，还顺手帮小航理了理歪掉的衣领：“今天学得怎么样？
有没有调皮？
老师有没有表扬你？”
小航搂着他的胳膊，叽叽喳喳地说着课堂上的趣事，说自己今天得了小红花，还主动帮老师擦了黑板。
他耐心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眼神里满是宠溺，刚才那股淡淡的忧伤，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牵着小航的手，转身向门口走去，路过窗边时，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些绿萝，眼神里带着点复杂的情绪，有羡慕，有怅惘，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窗外的香樟树，阳光穿过枝叶，落在他的脸上，那些细小的皱纹里，仿佛都盛满了未说出口的遗憾。
我坐在前台电脑前，看着他们父子俩的身影消失在楼下的人流里，路边卖菜的大爷大妈正高声吆喝着，新鲜的黄瓜、西红柿摆得整整齐齐，声音顺着风飘上来，和着香樟树的沙沙声，成了最寻常的背景音。
粉色的墙壁上，光影依旧在晃动，窗台上的绿萝轻轻摇曳，叶片上的水珠慢慢滑落，像一滴无声的泪。
原来，那些相貌平平的男人，青春里也藏着这样一段无人知晓的遗憾。
它不像惊天动地的爱情那样被人铭记，也不像轰轰烈烈的失败那样让人叹息，它就像香樟树下被忽略的余光，安静地落在岁月里，带着淡淡的苦涩，像一杯凉透了的茶，喝下去的时候，只有自己知道，那股涩味，会在心底萦绕多久。
而这样的遗憾，又藏在多少平凡人的生命里，无人在意，却成了一辈子都解不开的结。